他回过神,开始指点莲玉生的疑惑,三言两语之后,他心中更是难过:如莲玉生这样的人才,当真是百万人中难有一个,若是在稷下学宫中出现,肯定要被他当作中兴儒家的新圣贤来培养。只可惜的是,如此人才,却属于浮图教了。
「今日得刘公指点,实在是浮图保佑,幸甚,幸甚!」心中疑惑被开解之后,莲玉生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连向刘淳老致谢。
刘淳老冷冷地一摆手:「你是浮图僧,我是儒家士,今后必是对头,我只是爱惜人才,才为你解惑,你不必谢我。」
莲玉生微微一愕。
「天下之大,人才何其多也……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才,却是入了浮图教这旁门。若是你愿意还俗来稷下学宫,我……呵呵,罢了,罢了!」
刘淳老本来想要挖一挖莲玉生,但旋即想到,这等手段可有点非君子之道,便干笑着摇了摇手。
莲玉生合掌低念了一声,然后道:「晚辈算得了什么,晚辈之才,与晚辈二师兄相比,相差何止千万,二师兄先天夙慧,一言一行,皆含致理,晚辈只恨自家学问不足,不能尽悟其意。」
「二师兄?」刘淳老讶然。
「就是如今学宫祭酒赤县侯赵和。」莲玉生道。
那天论辩之时,刘淳老也在场,当时就听到莲玉生唤赵和二师兄,他那时以为这是某种错误的称呼,现在想来,竟然别有深意!
旋即他心中一跳:「赵祭酒何时加入浮图教?」
「二师兄上一世乃我教中世尊座下二弟子……」莲玉生解释道。
听到他这番解释,刘淳老才恍然,呵呵一笑:「原来如此……我看赵祭酒对浮图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师尊说,二师兄已经跳出教派之约束,合于百家之道了。」莲玉生道:「他是我浮图教二师兄,亦是儒家当世圣贤、道家世今哲人、法家大宗师……」
刘淳老哂然而笑,心道这小浮图僧是读书种子,但读书读得多,似乎有些不通世事,反而蠢了起来。
不过听莲玉生说着说着,刘淳老忽然笑容敛住。
若抛开儒家身份来看赵和在稷下学宫的所作所为,他对百家当真是兼收并蓄,一视同仁。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的革新方案,正是让百家之争从原先的你死我活的恶性之争,转为相互促进相互砥砺的良性之争。若他的目的能够实现,那说他是集百家之大成者,是儒家圣贤、道家哲人和法家大宗师,也不为过。
越是细想,刘淳老越是心惊,他乃是饱学宿儒,却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东西,今日被这小浮图僧点破,让他既是惊讶,又是羞愧。
孔鲫必然是看到了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当初竞争山长败与孔鲫,败得不冤,孔鲫无论是反应还是学问,都要比他胜过一毫。
「哦,说了半日,却忘了问了,刘公怎么会来这里?」莲玉生道。
「信步游寺,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想起以前到过这里,便来看看。」刘淳老道:「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我便来过此地,当时未见着小师傅你,见到的是你师鸠摩什,他陪我在这,说这是……这是什么花来着?」
「蔓殊陀华。」莲玉生道:「这是天竺之花,娇艷异常,师尊将之种植于此处,聊解思乡之苦。」
「呵呵,你们浮图教说五色皆空,怎么也喜这妖艷之花。浮图僧破门入教,又何须去思念家乡?」刘淳老半嘲半议地道。
「若我觉悟之后,当知五色皆空,如今我还是肉体凡胎,自然也有喜怒哀惧。喜之而不痴,爱之而不迷,这五色之惑,反而有助于我觉悟。」莲玉生不慌不忙地道:「浮图僧虽是入教,却亦是人子,不能孝亲便不能敬教,怎么会不思念家乡?」
小浮图僧言语从容,刘淳老见他仪态,心中又生出可惜之念。想到那天就是方咏这般的年轻一代儒生,在其面前也占不到上风,不由意兴阑珊。
「我记得你师傅曾说过,这蔓殊陀华可取其汁液配药,所制之药,人饮之后有如醉酒,可有此事?」刘淳老问道。
莲玉生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此事师尊并未对我说过……师尊如今就在寺中,晚辈领刘公去见他。」
「不必,我近来想要制一药方,故有此问……」刘淳老摇了摇头。
他目光闪烁了两下,缓步走出了花圃。莲玉生在旁相陪,二人行了一会儿之后,刘淳老指着稍远处道:「我上回来时,寺后还没有这么多田地,如今除了花圃菜园,你们还开出了这许多田庙……寺中衣食,不都是靠信众布施么,怎么还要自家耕种?」
「师尊说,不劳作而不可得食,浮图教亦当如是。」莲玉生道。
刘淳老神情一肃:「不劳作而不可得食……」
他反覆念了几遍这句话,心里再度嘆了口气。
这话虽是质朴,却含有大道理。
儒家这些年,大多都是在前人的文章之中寻章摘句,嚼着前人嚼剩的残渣,缺少进取开拓,所以在道理之上,已经不再是最为高明了。
「今日游兴已尽,莲玉生小师傅,多谢你相陪。」刘淳老长嘆了一声:「今日偶来,却颇有所得啊。」
莲玉生将他送到寺门口,见此时寺门前并无马车,便说要唤寺里的牛车送他,但刘淳老摆手拒绝。见他背手缓步远去,莲玉生这才回到寺中,来到后面的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