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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和向后退了两步,三步,一直退到了一根大柱子边,靠在柱子之上。

然后赵和笑了。

他早该知道的。

这件事情,不仅嬴吉自己知道,大将军知道,恐怕……王道王夫子也知道!

这件事情,皇太后曹娥知道,清河县主也应该知道!

唔,丞相上官鸿知道,太尉李非也应该知道,李非让他早日离开咸阳去西域,或许并不是拿大秦律法吓唬他,而是真的觉得,他很无辜。

就连公孙凉……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恫吓赵吉,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正因为猜到了这些,公孙凉才在这之后放松了对赵和的追索?

嬴吉自己在咸阳城将有变时,及时从城中脱身,那个时候,自己就应当猜到端倪了。

赵和摇了摇头,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到嬴吉身上,悄悄走向勤政殿入口。

有大将军与丞相上官鸿的作证,嬴吉的逆太子遗孤身份已经被坐实,于是在大鸿胪常晏的陪伴下,嬴吉登上了御座之前的台阶,又在大将军曹猛「事属从权一切从简」的话声中,众人三呼叩拜。

而当所有人都跪下时,赵和已经退出了勤政殿。

他坐在勤政殿前台阶之上,心里并不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不失望,一是因为他早有准备,曹猛不可能会让他这个不太听话的人成为新的天子,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当那个坐在御座上受人摆弄的小皇帝。

茫然,是因为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原本以为自己是逆太子遗孤,连温舒都认为他是逆太子遗孤,可是,现在证明他根本不是逆太子遗孤。

我是谁,我父母是谁,我从何而来,我今后又将……向何方而去?

赵和茫然地望着天空,觉得心中极是空虚。他已经杀了公孙凉,王夫子的仇已经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对了,怀里还有王夫子的信……

赵和坐在勤政殿前的台阶之上,在执金吾武士异样的目光之中,他将王夫子给他遗下的信件拿了出来。

「王夫子会说什么呢?」

赵和打开信。

「余一生不愧于心,唯独有愧于汝,余死之后,鹿鸣自有太后、清河县主照顾,事业自有大将军护持,故此皆无所忧,所忧者唯有汝。」

信很短,字迹如王夫子此前的字一样整齐俊逸,筋骨分明。赵和攥着信,仰头看着天空,又是一笑。

然后他愣住了。

王夫子为何要给他写这封分明是遗书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帮助了赵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举灯笼,那是漫漫长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举着光明,慷慨赴死,只因为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个混乱的时刻,吩咐樊令来保护自己,还要自己无论何时,都别对人心绝望……

心底的些许怨意,在赵和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对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里面已经开始在讨论如何为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赵和心中既无喜,也无悲,慢慢站起,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明宣门,看到了萧由。

萧由迎面走过来,背着一只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赵和问道。

「我在刺奸司之后,发现公孙凉曾令温舒寻找十五年前咸阳户籍,那时我以为是在找罗运,但后来见到赵吉家的僕人,我猛然意识到,赵吉的户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现于丰裕坊。再追寻赵吉父母,虽有记录,却都属伪造。」萧由缓缓道。

「我以为自己很聪明,特别是杀了公孙凉的时候,我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现在看来,我其实真傻。」

「你不傻,你本来就是很聪明。」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还没有学会虚伪。」

「还没有学会虚伪……」

「我希望你永远只有聪明,永远不会虚伪,我相信,王夫子也是这样希望的。」萧由道。

赵和将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给萧由。

萧由看了之后,有些无语。

他想以王夫子来劝慰赵和,却不曾想王夫子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问心有愧。

萧由与赵和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哪里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中,他们都被大将军曹猛所愚弄了。

说愚弄可能有些过,但至少是误导。

大将军曹猛早就将真正的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了出来,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后,又将赵和从铜宫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赵和来吸引那些可能敌视逆太子遗孤的眼光,为赵吉掩盖身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和表现实在太好,不仅完美地将针对逆太子遗孤的恶意吸引了过去,还破坏了嬴迨与晁沖之的政变。

所以当赵和要报复嬴祝与公孙凉时,大将军又顺水推舟,使他们达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报了,至于其余……我反正是这个不知父母无牵无挂之人,一切都无所谓了。」赵和用手抱着后脑,昂头灿烂一笑。

可萧由却觉得他这笑容份外让人悲伤。

「怎么说无牵无挂呢?」萧由拉着他的胳膊:「这话说出来,可有些对不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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