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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竟然不是在辩经义,而是在讨论国家大事!

嬴祝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北伐失利,非天子不圣,非董侯不贤,非将军不勇,非士卒畏死……北伐失利,在于势。」学宫深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谓势者,在天则为风雨雷电,在地则为山峦江河,在人则为财货粮赋,在兵则为甲冑器械。董侯六月北伐,江南已收夏粮而江北尚未,此欲借天之势因粮于敌也。在此一事上,南军占天势之优。」

「董侯以水师为主力,循汉水而北进,深入敌腹,占据地势之优,此北伐前期南军屡屡得手,以至于咸阳有请赵侯亲征之议之因也。而后北军以铁锁横江,隔绝水师进退之路,此夺南军地势,故此北伐之战,地势先在于南,而后归于北,勉强可谓平局。」

「当今天群雄并起,咸阳据有大半,正统朝不足十分之一,财货粮赋皆不足,于人势之上,北朝占优。」

「北方有甲冑之坚,骑乘之速,北军常年征战,见惯厮杀;南方虽有水师之便,但承平日久,不识干戈,故此兵势之上,北朝占优。」

那清朗声音没有去讨论什么人心大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很具体谈起「势」来,嬴祝点得暗暗点头——因为这些理由,将他从战败的责任里摘去了,甚至连董伯予的责任,也被开脱了大半。

关键是,对方这「四势」之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先生之见,不过是兵家常谈,孙子以天时地利人和言之,先生以天势地势人势兵势言之,未足见奇。」此时又有一人哂笑着道。

「四势之说,脱自孙子,瑜并不遮掩。如孔子之礼,来自周公,韩非之法,源自荀卿。古人之智,今人用之,有理即可,何必出奇?」那清朗声音又道。

「先生之语,倒与北贼所言正统颇为相类。」前一人讷讷无言,但又有一人奋然说道:「且先生称赵逆为赵侯,以南北而称正统与纂逆,先生莫非北贼间细,欲南来以乱人心?」

此语说出之后,嬴祝心中一紧,不由得看了董伯予一眼。董伯予却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他们此时已经走进了大门,就看到白鹿学宫正院之中,数百人团团围着,或站或坐,在他们当中,一凳一几,几上放着香与琴,凳上则坐着一人。此人轻摇羽扇,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眉修而目朗,神清而气秀。

嬴祝找了个稍空之处望着此人,想看他会如何自辩。

诸葛瑜听到那人质问,当即笑道:「瑜山野村夫,不食俸禄,南北二朝,在瑜心中如同一辙,何须厚此而薄彼?况且瑜便是在于此大骂赵侯为逆,便能骂死其人,便能还于旧都么?君等哓哓不休,只争虚名,非成大事者也。」

「先生大言不惭,说我等只会哓哓不休,难道先生有妙计,可以助我正统大秦走出如今困局么?」人群之中,又有一人问道。

「若欲三年五载之间胜过北朝,瑜智穷计短,无法可施。但若只是走出如今困局,有何难之?」诸葛瑜淡淡地一挥羽扇道。

「先生请讲!」听到这里,嬴祝再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

旁边的董伯予眉头微皱,这位君上还是心急啊。

此时大庭广众之下,既然有董伯予安插的人手,岂知没有北方派来的奸细?便是没有奸细,在场诸人分属不同家族,其中难免也有暗通北朝者。诸葛瑜便有妙计,也不能在这里说出来。

诸葛瑜端坐于中,微微一笑道:「诸位请往四周看去。」

众人莫名其妙,向着四面望去。

白鹿学宫所在之处,三面为山,因此众人触目所见,大多都山连着山。诸葛瑜缓缓道:「身在山中,不识山貌,人在局中,难以破局。」

他的话语让人若有所思,但又如同隔靴掻痒,让人觉得不够畅快。嬴祝还要再问,诸葛瑜却忽然一笑:「我是山野村夫,哪里知道什么军国大事,方才不过是信口戏言,诸位早些忘了吧。我所长者,唯琴技耳,诸位今日共聚于此,便是有缘,还请诸位为我侧耳听上一曲。」

他说完之后,放下羽扇,手指一抹,那几上的琴顿时发出琮琮的声音来。

众人知道他只是谦逊,但他既然都如此说了,哪怕心中急切如嬴祝,此时也安静下来。

诸葛瑜端坐身躯,若有所思,然后开始抚琴。琴声叮咚,如山泉,如松涛,如风鸣,如云卷。最初时众人还只是迫于礼仪倾听,但到后来,稍懂乐曲之人,都不禁沉浸于其中。

董伯予也听得微微点头,只觉近来让他困顿不堪的军国事务,一时间都被抛开,整个人都变得心旷神怡起来。

诸葛瑜一曲弹罢,然后起身,向众人拱手道:「今日兴尽矣,诸位若有暇,不妨明日此时再于此雅集小会。」

「可是先生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有人叫了起来,嬴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诸葛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就是起身拱手,然后一手握扇,一手夹琴,竟然扬长而去,没有任何犹豫。

嬴祝愣了愣,然后慌忙跟了上去,与他一般追在诸葛瑜身后的人不少,但董伯予轻轻咳了一声,那些随他们来的侍卫顿时掏出腰牌,将这些人纷纷挡住。

于是便只有嬴祝一行,跟在诸葛瑜身后出了正庭,又从侧院的后门,到了白鹿学宫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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