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风雪减弱了不少。雷撒尔站起来看着天空一会儿,转头催促我们动身。
之后,风雪时大时小。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了。
是暴风雪的缘故看不到太阳还是太阳真的已经落山了,我无力分辨。
对了,现在是我和尼亚一起拉着雪滑车,雷撒尔在雪滑车上,靠着我们的背包,安静地仿佛连呼吸都没了。要不是每次尼亚靠过去问他方向时他还会发出声音,我简直要以为……
就这样,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密集的雪片之间隐约出现了某种非天然的轮廓。而尼亚问过雷撒尔之后,竟然激动地声音发抖。
“是库司。”他说,“那是库司的外墙和瞭望塔。”
再后面没什么好说到了。拼命走到目的地,被库司的哨兵发现。经过一番折腾,我们被安置在最近的某个民房里。因为语言不通,我没法告诉那些库司人雷撒尔到底怎么了。而接纳我们的房子主人仿佛压根不当回事,让妻子——应该是他的妻子吧——煮了一锅散发着肉香的浓粥给我们吃。
男人和女人被分开。
对此,我有些焦虑,不过,想想尼亚在,勉强控制住自己。
吃着热气腾腾的肉粥,手脚渐渐暖和过来,困意也随之涌向。坚持着吃完东西,迷迷糊糊地跟着女主人爬上床,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之后睡得很沉,反而快醒来时做了个噩梦。一睁开眼就忘记梦见了什么,只剩下惊惶恐惧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还好,天已经亮了。
看着从高处通风窗里透进来的阳光,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穿好衣服起床时遇上点麻烦: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痛都是小事,糟糕的是使不上力。我知道这是为什么,除了找东西当支撑物,也没其他办法可想。在屋子里慢慢地转一圈之后总算能站稳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开门出去。
过厅里居然有好几个人!
四个成年人——两男两女——和一个长相明显稚气未脱但身高已经毫不输给同族的少年。少年的穿着和屋子主人差不多,而那四个成年人……因为是在温暖的屋子里,他们的毛皮外套脱了一半,露出里面做工精良镶铁皮甲。和乌瑞克、霍勒斯坦一样,他们脸上纹着狰狞的青蓝色图案,有一个人连手背上都有刺青,粗犷的花纹一直延伸到袖口深处,说不定整条手臂上都有纹身。而他们的武器全部是尺寸恐怖的双手巨剑,那剑刃的宽度看着都比我胳膊还粗了!
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
我正这么犹豫,蛮族少年就急匆匆地朝我走了过来。
“法师,你们、遇到……”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词,就卡住了。他焦躁地蹦出一连串音节,大概因为想不起通行语里面的对应词汇,着急得鼻梁上都冒出细汗了。片刻,他“嗷”地叫了一声,掉头冲出屋子。很快,他又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回来,手里攥着一截烧了一半的木柴。他飞快地在地板上勾画出一个形态扭曲的生物,一边拍打图案一边问:
“你们遇到‘这个’了?”
我没见过蛮族少年画的这个东西。但是,我忽然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了。
魔怪。魔物。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我点了点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回答道:
“我们遇到了很多‘这个’。我们还找到了它们的首领,苦痛与折磨之王,安达利尔。”
蛮族少年的通行语大约只够日常交流,我不得不时常借助图画来继续讲述。屋子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他呵斥了少年两句,把木炭换成了炭笔,还翻出几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类似羊皮纸的东西给我。
当听到乌瑞克和霍勒斯坦两个蛮族战士时,少年激动地对着那四个战士大声喊叫。后者刚开始还反应冷淡,随后多多少少露出讶异的表情。他们和少年咆哮似的交流了几句,相继围了过来。这下,蛮族少年还要把我的话翻译给同族听,更费时间了。
然后,讲了很久。等终于讲完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饿得要命。
下意识地看向周围,随后瞪大了眼睛。
“雷撒尔!”我脱口叫道,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尖锐。
他看起来好多了!
尼亚也在。看尼亚的表情就知道我的感觉不是错觉。
开心地把雷撒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随后忽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好多人,瞬间涨红了脸。
“她是你现在的伙伴?”
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女性的声音。我随着声音转头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年轻的蛮族女性。她的装束……不是战士,倒更像我们施法者。年轻女性见我的目光转向她,笑着说道:
“我是安亚(Anya)。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个……‘祭司’。”
我下意识地也对她笑了笑,回应道:
“克雷丝,法师。”
看了一眼旁边的死灵巫师,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尼亚,也是法师。”
安亚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和她的年龄近似了,不像之前,有一种微妙的、居高临下的长者气势。等笑够了,她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还得谢谢你,法师。如果不是你……你一定懂的,想从一个真正的圣骑士嘴里听到他们自己的功绩,根本不可能。”
我愣了一下,莫名地心虚起来。飞快地瞥了一眼雷撒尔,想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不敢问。
之后,在屋子女主人的招呼下,我们去干掉了迟到的早饭。之前被安亚笑岔了,我这时才意识到她说她是祭司。祭司可能不擅长战斗,但他们必定是卓越的医师。而尼亚,也肯定了我的猜测,安亚确实是个治疗者。不过,尼亚紧接着又给我泼了一瓢凉水:雷撒尔是恢复了不少,可诅咒并未完全解除。
“毕竟是魔王的诅咒。”死灵巫师如此说。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心情还算不太坏:安亚这么年轻的祭司都能削弱诅咒,那,蛮族王都的高阶祭司,那些更年长更强大的祭司,一定可以帮雷撒尔彻底恢复!
没想到的是,安亚和她的护卫战士们居然一直在外面过厅等着。安亚似乎有什么话还要跟雷撒尔说,和圣骑士两个人单独离开了屋子。那个蛮族少年一副很想跟上去的样子,但看了看那四个护卫战士,只能咬着牙坐下等待。
没过多久,雷撒尔和安亚就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圣骑士表情严肃,而安亚……让我突然联想到自己某些时候:满肚子疑问,却因为明白不应该刨根问底而不得不保持沉默。
蛮族少年激动地跳起来,冲到雷撒尔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几句话。雷撒尔先是安静听着,后来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微微摇头,惹得蛮族少年更激动了。他比划着自己的身高和手臂,继续大声说着什么。
安亚和她的护卫战士们,还有周围的库司蛮族人,他们大多数都带着些笑容,有一个男性甚至发出充满鼓励意味的声音。
雷撒尔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安亚,用通行语说道:
“以不朽之王的名起誓,只此一次。”
安亚有点惊讶,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四个护卫战士。她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他是他父亲的儿子,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荣耀。”
然后,雷撒尔和蛮族少年打了一场。
战斗刚一开始就结束了。
金红色的“火焰”瞬间笼罩住少年全身,在他失声惨叫的瞬间,雷撒尔用单刃剑的背面划过他的喉咙,象征性地杀死了他。
我傻愣愣地看着“火焰”渐渐消失。
这不是真的火,也不是我们法师的魔法。蛮族少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被烧毁,但他的痛苦却如此真实。
后来我从尼亚口中得知,那是“神圣火焰”(Holy Fire),圣骑士的神赐之技之一。雷撒尔在跟安达利尔最后诅咒对抗时,取回了他曾经得到的恩赐。
安亚和她的护卫战士还算冷静,围观的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声音洪亮的“窃窃私语”,甚至蠢蠢欲动。安亚觉察到了这些变化,抬起双手高声说着什么,很快将“骚动”平息下去。然后,安亚看着雷撒尔,似乎有点无奈地笑了。
“幸好像你一样的圣骑士仅有你一个。”她说,“不然……”
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让雷撒尔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好看。他微微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放弃了。
然后,我们暂时住下来修整。
我想付钱给屋主人,被恶狠狠地拒绝了。
安亚对亚瑞特高原之外的世界非常好奇,她问了很多,有些问题暴露出她在某些方面的无知。
有点同情她。
我大约能猜到她的处境。她是祭司,她的知识、见识、经历,都只是祭司。而且,看起来还不是普通祭司,所以,她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呆在这片遍布冰雪的高原。
雷撒尔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情,所以一直很有耐心地回答安亚的问题。
但是,在我们准备再次出发,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时,雷撒尔和安亚用蛮族的语言在交谈。安亚说了一大段话,雷撒尔皱起眉头,回了一句。安亚像是不死心的样子,又说了句话,语调相当高亢。雷撒尔停下了一切动作盯着她,表情非常难看。安亚连忙又说了句话,听语气似乎是辩解。雷撒尔依旧绷着脸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吸了口气,表情古怪地微微勾了勾嘴角,用通行语说道:
“不,我愿意不惜性命去战斗,是因为我想这样去战斗。不是为了保护无辜或者这个世界。”
我用力捂住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这不是一个圣骑士应该说的话。他们……乌玛姐姐说过,他们必须……必须……
安亚显然同样震惊。但是,不等她再说什么,雷撒尔已经朝她行了个西方式的道别礼,然后转身拿起行李背包,大踏步朝村外走去。
我慌忙跟上。
身后传来了争执声,但安亚把他们全部压制下来。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经意和安亚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的表情……她的眼神……
让我很不自在。
用力转回脸,小跑两步跟紧雷撒尔。
安亚和她的人认识雷撒尔。
安亚和她的人知道雷撒尔的过往。
雷撒尔是个了不起的圣骑士。
我、我不是个合格的战友、伙伴。
……
可恶!
用力握紧法杖,努力把那股难受劲压下去。
我会变强的!哪怕比不上乌玛姐姐。
长老说过,我有天赋!
我……我、我只是懒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