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失去意识,恍惚间还做了个噩梦,梦见雷撒尔被安达利尔抓住,一点一点地捏成肉泥。惊醒过来的瞬间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要不是有人及时抱紧我,我就从马背上掉下去了。
连忙转头道谢,没想到身后的人居然是尤伯。这个讨厌圣骑士的年轻骑兵突然间跟我四目相对,本能似的往后仰了仰身体,随后又控制住自己恢复原本的坐姿。尴尬地沉默了两个呼吸,眼角猛地瞥见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全没了,顿时无法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觉察到我的惊讶,尤伯的表情很复杂。他别开脸看向自己的左手边,而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玛雅和雷撒尔。我激动地招呼了他们,玛雅立刻小跑了过来,雷撒尔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有点奇怪的是,圣骑士居然没穿他那身银白的铠甲,佩挂的武器也是一柄用旧了的单刃剑。
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时,尤伯稍稍收了收缰绳,让战马停下脚步。我瞬间意识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笨手笨脚地从马背上滑下去。
“你这个家伙。”玛雅没好气地捶了我的肩膀,“你居然……”
之后我尴尬地知道,在大家最后收拾战场救助伤员时,我就那么坐地上睡着了。
“不要问尼亚。”玛雅突然低声对我说了一句,然后又恢复了正常音量。
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周围:尼亚……尼亚不在。愣了一会儿,迟钝地明白了过来:虽然海诺格斯和他的私兵大概真的不那么敌视死灵巫师,可亲眼看见同伴被变成堕落的不死怪物,就是另一回事了。
心情微妙。
我猜,海诺格斯和其他人也、差不多吧?所以,尼亚溜掉了,而他们……是真的没发现还是假装没发现呢?
叹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丢开这些麻烦的思绪。
对了,海诺格斯让手下把安达利尔的头颅还有附肢都砍了下来。这是战利品,也是证据。
整支队伍的人少了很多。不敢数,不敢想。
但士兵们却恢复得非常快。我是说他们的情绪。晚上扎营时他们已经又有点喧闹了。熟悉的人聚成一团一团的,相互讲述起在盲女修道院里的经历。再后来,自然而然就讲到了跟安达利尔恐怖紧张的战斗。士兵们不止一次看向我们这边,我不知道他们是看雷撒尔还是看“现在并不在这里的”尼亚。
而就在这时,海诺格斯和那个总是跟着他的法师穿过士兵走了过来。中年指挥官礼貌地寒暄了两句,在稍许停顿的间歇,那位法师急不可耐地朝前迈了一小步,插嘴问道:
“圣骑士,你为什么能打开那个……‘门’?”
雷撒尔表情古怪地看着那个法师,好一会儿,才回答道:
“我只知道我‘能够’打开‘门’,但我没法解释‘为什么’。我是圣骑士,不是法师。”
海诺格斯在旁边哈哈大笑,而那位法师猛然间也明白了过来,表情变得有些懊恼。
接下来,海诺格斯也没东拉西扯,直截了当地问雷撒尔愿不愿意成为他领地的圣骑士。雷撒尔有些惊讶,但立刻就拒绝了。
“可以知道为什么吗?”中年指挥官皱着眉问道。
是因为雷撒尔之前提过的那个吗?我记得他说过,教廷如果发现他,会把他烧死在十字架上。但那时,他没说明到底是为什么,而这次,可能是为了让海诺格斯死心,他详细地说明了缘由。
事情要追述到雷撒尔遇到安达利尔之前。雷撒尔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勉强能想起那天非常热,他没有穿全副圣骑士铠,只配着双手饰剑,因为某件事急匆匆赶去撒卡兰姆圣城。
在圣城里,雷撒尔和教廷的人起了冲突,然后,随行的圣日骑士向他提出决斗。
“圣日骑士虽然一贯很暴躁,可在圣城里他们还算安静。”海诺格斯突然插嘴,“你还记得你和教廷的人怎么回事吗?”
雷撒尔笑了,有些自嘲和讽刺。
“记得。因为我说,雷赛·史特雷斯在死灵巫师和法师的事情上,活生生像个疯子。”
哈?
哈!
对了,雷撒尔之前在尼亚面前也这么说过。不过,没想到,居然还牵扯到法师。是因为乌玛姐姐吗?
而另一边,海诺格斯愣怔了两秒钟之后,突然伸手用力拍了一把雷撒尔,笑着说道:
“我以为只有我会做这种事。”
“你是个白痴,他也是。”那位法师毫不留情地对指挥官说道,“但只是这样,教廷不至于通缉一名强大的圣骑士,‘那位’也不会同意以这种理由通缉自己的麾下。”
雷撒尔的神情有短暂地茫然,似乎某个词触动了他丢失的记忆。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那种安静的平淡,用仿佛在说别人的语气继续说道:
“教廷称我是偷窃者和堕落者,所以……”
“你偷了什么?”
雷撒尔怎么可能偷东西!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提问的海诺格斯,可惜他根本没看我。
哼!
“光辉骑士留存在教廷的圣物。”
“你肯定不是普通圣骑士。”
还没等我继续腹诽教廷乱加罪名,海诺格斯突然又提起这个“不普通”来。
“雷赛·史特雷斯留存的圣物被教廷重重保护,就算是污蔑,起码也得有被污蔑的资格。”
咦?刚刚不是在说什么光辉骑士吗?怎么又突然说起雷赛了?
海诺格斯好像突然又变回最初那个和我聊天聊得兴致勃勃的中年指挥官了。他几乎立刻就觉察到我的迷惑,解释道:
“高阶圣骑士都有教团授予的‘名’。比如擅长治疗的是‘医疗骑士’,擅长突击战斗的‘冲锋骑士’……雷赛·史特雷斯的正式授名是‘光辉骑士’,是至今为止第一个表现不出特长的称号,因为他几乎什么都会。”
哇,原来雷赛这么厉害啊!嗯,乌玛姐姐是最强的法师,雷赛是最强的圣骑士,果然是最佳组合!
之后,听海诺格斯解释,偷窃的罪名其实不太糟糕。雷赛的东西被偷早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而绝大多数时候,这一类“偷窃”并无真正的恶意。而就算有恶意……那些愚昧之人信奉的所谓“诅咒术”,对一个真正的圣骑士也毫无用处。
偷窃圣物当然要严重一些,只是,在海诺格斯口中,雷赛本人并不在意那些“圣物”。
麻烦的是“堕落者”这个指控。别看雷撒尔现在能使用“祈祷”、“净化”,可事实上,他会的压根不止这两种“神赐之技”。换句话说,那至高的神灵收回了自己的恩赐,虽然不是全部。雷撒尔想不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时不得不逃离圣城。再后来,他以战士的身份加入到一个流浪冒险团体,追着恶魔的传闻来到泰摩高地的盲女修道院。
他无法告诉我们确切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被俘之后又过了多少天。他和他的同伴以战士而言非常强悍,但在那个时候,他们强悍反而成了安达利尔的乐趣。雷撒尔提及时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可只要想一想那个大教堂里的惨状,就能明白圣骑士和他同伴的遭遇有多残忍和痛苦。后来,发现雷撒尔是个圣骑士后,安达利尔兴致更高了。
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雷撒尔自己说就像死过去了一样。回复意识时,他就已经在萝格营地了。
“……安达利尔不喜欢到处游荡。”说这句话时,雷撒尔的表情分外讽刺,“她就像……一只特别的蜘蛛,布好陷阱,放出诱饵,然后就耐心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我张了张嘴,又用力闭上。我好像明白那个女魔头打的什么主意了。她知道圣骑士对待恶魔的顽固态度。只要圣骑士还活着,她迟早能得到了很多很多可以供她折磨取乐的人。
该死的安达利尔!幸好这次是我们赢了。
稍微这么一走神,漏过了不知道一句还是几句话,直到听见海诺格斯满是不甘心的西方语,才恍然回过神来。
之后,海诺格斯和那个法师就离开了。
虽然已经猜到结果,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
“雷撒尔,你不会回西方王国吧?”
“不。”圣骑士干脆地说。
“那个通缉……”
“无所谓。”
听不明白,但隐隐有些高兴。雷撒尔不打算回去的话,应该会和我们继续冒险吧?抱着这样的想法,这一夜,我睡得十分安宁。
然而,第二天大清早,玛雅却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消息:
她要离开了。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我也算是救过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玛雅!”我下意识地大声叫出亚马逊的名字。这根本不欠不欠的问题!
可玛雅就像没听见我的叫声一样,自顾捆扎好箭支和标枪,然后张开手臂,非常用力拥抱了我。
“谢谢你,克雷丝。”
咦?
“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姑娘,但你其实早就不是了。”
“玛雅……?”
“好了,干脆点。”玛雅松开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不要啰嗦,不要挽留,没意思。”
我用力闭紧嘴巴,可无法控制眼睛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液体。看不清玛雅的表情,她好像是笑了一下,然后再次拥抱了我。
“多小心些,警惕点身边的人。再遇到谢伊那样的事,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然后,她果断地松手,转身背好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想追过去!
但是……
但是……
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但是我知道,玛雅想一个人。
难受。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得满脸都是。
不行,周围还有那么多人。
好想躲起来。
有人走过来了!
慌忙擦脸,可是,眼睛肯定肿了。
“克雷丝。”
是雷撒尔!听到这个声音,原本勉强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以后?
我和玛雅都没有确定的目的地,我们差不多就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我……我其实挺想回家。可要是现在就回去,师父说不定真的会打死我。
“不知道……雷撒尔你呢?”
“那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咦?
不由自主地回身看着圣骑士,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内容。
雷撒尔看着我,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可惜是西方语,说得又太小声,我连一个单词都没分辨出来。
“你还要回萝格营地吗?”他又问。
我愣了愣,用力摇头。
“那就赶快收拾东西。”
我愣愣地“噢”了一声,下意识地照做。懵懵懂懂地跟着雷撒尔与海诺格斯道别,直到远离那些始终活力洋溢的士兵们之后,我才终于切实地意识到,真的只剩下我和雷撒尔两个人了。
阿斯特拉在上,这可实在是……
太糟糕了!
我、我很喜欢圣骑士没错,可……可只有我和他的话……
我会把自己“烧死”的!
还好雷撒尔没有催促我跟紧他。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心里开始烦恼以后要怎么办了。
雷撒尔很少说话。
这么默默地走啊走啊,我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去。
周围似乎一切正常,不过,安达利尔虽然死了,可她召唤到我们世界的恶魔怪物们并不会“扑”的一声烟消云散。这么想着,我给自己施展了一个冰封装甲,然后稍微靠雷撒尔近了一点。
不知道走了多久,雷撒尔忽然停了下来。
我慌忙也停下脚步。
正当我以为我们遇上魔怪时,一棵枯死的大树背后却冒出一个人来。
“尼亚?”
我脱口叫出了声。等看到尼亚朝我们走来,顿时明白了什么,心情一下子变得喜悦起来。不过,看见只有我和圣骑士,尼亚疑惑地问:
“那个亚马逊呢?”
雷撒尔头痛似的揉了一下额角,一脸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尼亚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会儿,“哈”的一声笑了。
雷撒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别妄想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尼亚笑得更厉害了,“亚马逊敢丢了她不管,就是看透你这个德行了。”
咦?啊……啊!
啊啊啊!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哈……
唔……哈哈哈,嗯,一定的!
我就知道玛雅不会那么、无情。
啊啊啊,不……不是,不对……为什么玛雅就那么肯定雷撒尔一定会带上我啊!
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慌。
可现在没有玛雅让我躲起来了,只能死死抱紧法杖,头都不敢抬起来。
雷撒尔又在叹气。虽然很轻微,可我听见了。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尼亚好像有些不耐烦。雷撒尔则像是在思考什么。好在,在气氛因为安静而变得奇怪之前,雷撒尔终于开口了。
“法师……我可以猜到她是为什么。可是,死灵巫师,你又是为什么呢?”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尼亚不答反问。
雷撒尔毫不迟疑地“嗯”了一声。得到这个回应,尼亚再一次笑了。
“你知道,我曾经被圣骑士抓住。而……有一个圣骑士,管教了我两年又两个月。”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差点因为好奇问出不礼貌的问题。
之后发生的事,即使是我也不觉得出于意料:那位圣骑士试图让尼亚“重归正途”,而尼亚却不可能把已经学会的法术从灵魂和记忆里挖出来丢掉。一般人如果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会骂人,会打人,而我们这样的施法者自然而然地就会施展法术。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尼亚果断地跑了,直到现在。
正因为尼亚曾经被一位真正的圣骑士天天教导,他对圣骑士比我更熟悉,也比我更好奇。只不过,他那种好奇……很死灵巫师。他第一次暴露出那种好奇心时被管教他的圣骑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于是只能小心地隐藏起来。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在乎死灵巫师的圣骑士,所以……”
尼亚的话没说完,不过我们都明白他什么意思。
有点儿想叹气,也不知道叹气什么。唉……
雷撒尔居然笑了。他示意我们别站着发呆,然后一边走,一边说道:
“我猜,你的问题是,安达利尔最后干了什么。”
“我知道她最后干了什么,我好歹是个死灵巫师。”尼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想知道的是,诅咒对你到底有多大的影响。”
我下意识地站住了。
诅咒?
怎么回事?
我失去意……不,我睡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雷撒尔停下来看着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按捺住强烈的不安,重新跟上他。
而对于尼亚的问题,圣骑士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
“我记得,死灵巫师有个法术叫做……‘虚弱(Weaken)’。安达利尔的诅咒、和那个差不多。”
这次,换成尼亚站住了。
他一脸怪异地把圣骑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所以,就算、这样,你还想……”
“我打算去一趟哈诺加斯。”雷撒尔平淡地说,“那里有个人,也许可以帮我解除诅咒。”
心情顿时飞扬起来。
有希望就好!
只要有希望!
尼亚眉头挑了挑,表情古怪地看向我。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突然感觉浑身无力,脚下一软就跌倒在地。而连挣扎着坐起来这么简单的动作,居然都差点做不到。
雷撒尔一脸不悦地看着尼亚,而尼亚却一脸嘲讽地说道:
“总得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
说完这句,死灵巫师在我眼前半蹲下来,咧嘴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法师,这就是、‘虚弱(Weaken)’。”
我愣了愣,猛地扭头——实际上是慢慢转头,那种可怕的无力感仿佛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让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看向雷撒尔。圣骑士当然比我更强壮,可安达利尔的魔法也比尼亚可怕多了。
难怪他没再穿那套圣骑士铠,还舍弃了庞大的双手饰剑。
我、我怎么这么蠢!对于一个非施法者,还有什么比虚弱更可怕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
雷撒尔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把我和尼亚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没那么糟糕。”他看着我,有些好笑地轻轻摇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个圣骑士。”
用力眨了眨眼睛,拼命把眼泪忍回去。
像他这么坚强的人,一定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哭。
咬了咬牙,伸手拽紧尼亚,撑着他站起来。
尼亚显然吃了一惊,但随后居然笑了。
“站着别乱动。”他说,“一会儿就好了。”
啊?
后来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表情肯定很蠢,因为尼亚又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
“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又不是真的要诅咒你。再说……这只是个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