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一别经年
转过天来,天刚放亮,仙坊广场旁的一栋五层楼阁前,便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各路修士。
因着旧雨楼历来行事诡秘,一年中唯一能称得上“开门待客”的日子,恐怕也只有“步云仙评”这么一天。
更加之仙门众人总想看看,今年又有哪些年轻修士崭露头角,接到了“步云贴”,是以如此场景倒不显得如何意外了。
而且么,其中还有另一层意思,也是众人心中有数,不用挑到明处的。
这些接了“步云贴”的年轻修士,只要一露头,管他最后落个什么评价,总会第一时间,成为一些中小门派或者世家豪族的追捧对象。
其实说到底,也不用他们做什么,不过是借个名头,挂个“客卿长老”或者“宗族仙师”的闲职,好给自家门庭添些光彩,寻些方便。
毕竟处在仙门底层的一干门派世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与人开战的,主张的还是“以和为贵,能谈则谈”。
对于他们来说,修行是生活,是生意,是交情,是人脉,没什么事情非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若真有那种“看我一眼,杀你全家”的夯货,那不是威风,那是有病。
这也是为什么,每年“步云仙评”出来的年轻修士,能够名声鹊起的根本原因——这层受到旧雨楼认可的金字招牌,在仙门之中,是真的有用。
简短截说,闲言少叙。
就在一众修士三五成群,窃窃低语着今年谁有可能接到“步云贴”时,只见台阶之上,原本紧闭的两扇重漆木门无声开启。
四方声响一滞,一位一身墨蓝,衣发齐整的老者提了长袍下摆,跨过门槛,在门前一立,望着下首在一众修士团团抱了一礼,未及众人回礼,便侧身正门之旁,只等来人。
看着这位老者的做派,众人自然知道,这是“步云仙评”正式开始了,于是纷纷环顾左右,看看是哪家修士,首先入楼。
果然,就见一道人影飞身而起,落在楼前空地,回身给众人抱拳一礼,便拾阶而上,从袖中抽出一枚三指宽,一掌来长的玉片,递给了蓝夜老者。
与此同时,议论声悄然而起。
“呦呵,那不是六华山荀家少主荀逸君么?”一人目光一点,立刻道破了那个青年的人跟脚。
便有人直接问道:“这位手段如何?”
那人面上一笑。“如何?能被旧雨楼点了名的存在,哪个不是一时俊杰,这手段又怎会差得了?”
这话听得周围众人也是频频颌首。
又听那人继续道:“而且么,这位荀少主刚刚迎娶了三山宗的嫡传弟子,如此强强联手,他荀家正是风头正劲的时候呢……”
旁边立刻有人接了话头道:“好家伙,这会儿又参加了‘步云仙评’,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呗,正是红得不能再红了……”
众人听着深以为然。
其实红不红,都是表象,说白了,一个寻常宗门,普通世家,借这股东风一朝起势,绝非困难。
若是运作得当的话,百十年的兴盛繁荣,也不在话下。
至于再以后又会如何,那就一看后人,二看机缘了。
众人说话间,那位六华山荀家少主已经对着老者躬身一礼,进了旧雨楼。
就在一干修士心中好奇,接下来又会是哪位登场入楼之时,人群一角,忽然一声“借过”,无比突兀地响了起来。
“借过?借什么过……”
不少人听着一愣,而那个声音的响起之处,更是如此。
站在周围的几个修士下意识往说话那人身上一看,刚想开口,便被身后不知从哪伸出的手掌,一把拽住了。
“你拽我作甚?”
几乎是异口同声般,那几个修士同时奇怪道,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张张掩住口鼻,不停摇头的奇怪表情。
就在这无比诡异的气氛中,一个身着玄采的青年人,背负黑剑,沿着两旁自动让开的出路,缓缓走出人群,也不打礼,只望了眼“传说中”的旧雨楼,便走上台阶。
便听下首有人暗骂一声。“狂个甚么?抬手抱个拳都不会么!真是……”
没等他说完,便被一旁看客一把扯住。“你快闭嘴吧,这位不打礼还好,若真打礼,你接是不接?”
“屁话!他的礼,老子还接不起怎地?!”那人啐了一口,直接道。
而且这话说完,引得不少修士也是嗤笑一声,出言道。
“就是,我们来这‘步云仙评’也是捧的旧雨楼的场,他还真以为是专门来看他的么?笑话……”
“这话说得没错,年轻人,也该有个分寸才对,方才那荀家少主,不就挺好?”
“……”
众人七嘴八舌之间,忽然有人冷哼一声。
“就算是看热闹,也要摸清了门道再说话,不然,只会人前露怯,贻笑大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最开始说话那汉子大喝一声,转头便要寻人。
“我再说一遍又如何?”那人言道:“我就问你,鬼差行道,拜礼于前,你这活人,接是不接?”
“我……”
“你别在这干扯,这青年人就是檀堂千山道提主,木川,前几日长街一剑,打得妙心宫汪松原身负重伤!想要皇庭的暗查御史给你打礼?也行,你自去犯案吧,等他上门找你就是……”
听到这话,刚刚那几个放话,说着此举无礼的几个修士登时面色一白,脖子一缩,彻底闭了嘴巴,敛了声息。
其他修士听着也是心中了然。
话说皇庭檀堂与故忧仙门,除非有案子落在身上,不然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
人家不给你打礼怎么了?正常啊,平日里也没见仙门修士,给檀堂门下打礼啊……
不过更多的人却问道。
“啊?这位就是千山道木川?也忒年轻了吧……”
之前那人将头一点。“我还能拿这事骗你怎地?当日长街撕斗,我就在人群中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假是假不得,既然你都看见了,那这位的手段到底如何?”
“对啊,快说说,这两天里,有关这位的传言都要上天了,说什么的都有,他到底行不行?”
那人面上一笑,斜了一眼道:“这才不到一个月,连死带伤,折在他手上有名有姓的筑基修士都八九号了,你说他行不行?”
没等众人说话,就听他继续道:“与其想着他手段如何,不如想想,为何旧雨楼会给他发下‘步云贴’才对吧……”
不少人听着一愣,还有更多的修士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其实自打林啸露面,便有许多人不禁一问,这旧雨楼给破了“西风令”的檀堂提主发“步云贴”,到底何意?
是借机出手报复,还是真心把人请来,评上一评?
不过此时既然有人点破此节,那看向林啸的目光,也就有点古怪了——这位檀堂提主到底会在楼中遇到何事?旧雨楼到底会给他一个什么评价?又或者,不会有去无回,根本出不来了吧……
无数念头杂糅在一起,顷刻之间,原本一片低语的围观修士,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啸慢慢走上台阶的轻响,回荡在广场之上,殿阁之前。
不过很显然,众人心中所想,此时的林啸是听不到了,甚至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乎。
终究是既来之,则安之,旧雨楼到底想什么?上门去问问,不就行了么。
来到门前,林啸从袖中抽出“步云贴”,递给老者。
后者接了帖子看都没看,满脸微笑地传声道:“待道友入得楼中,自会传送至评判所在静室,之后只等考教结束,得了评价即可。”
林啸抱拳道:“多谢先生指路。”
“道友客气了,且去便好。”那老者还了一礼,抬手往里一请。
林啸稍一颌首,抬脚步入楼中,未等看清里间格局,便觉周身一轻,一股巨力拉扯而来。
视线中先是一暗,复又一亮,待到林啸放眼四周,发现自己的确身处静室之中。
只不过,这静室,看上去有些奇怪啊。
只见脚下踩着的实木楼板,纹理古拙,色泽深沉,面前一张四人圆桌,上面放着一副白玉茶具,远处一面屏风,上面画着山川江河,四面轩窗大敞,环视之下,竟能将整个中都城尽收眼底,甚至连远方梅水,都化作一弯粼粼波光,遥遥可见。
“这是静室?这怕不是整个旧雨楼的最顶层吧?”
就在林啸暗自狐疑之时,只听屏风后木门轻响,一阵好像轮轴滚动声中,一个坐在木轮车上的锦衣汉子,被身后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缓缓推了出来。
眼见此景,林啸面上一怔,而那锦衣汉子却无声而笑。
待到桌前,锦衣汉子抬手一止,只说道:“且退下吧,若无招呼,不必来此。”
“是,主人。”那中年文士恭敬一礼,倒退两步,转回屏风之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此时整个厅堂之中,只剩下林啸二人。
那锦衣汉子看了林啸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浅笑着,手拎茶壶,翻了两只茶盏,将茶汤缓缓注入其中。
叮咚作响的水流声中,林啸看着对面这人,不觉暗暗皱眉,那种识海灵觉传来的诡异之感,越来越强,不由首先打破僵局道。
“在下檀堂门下,千山木川,见过尊驾,不知尊驾何人?仙评考官?却也不像……”
那锦衣汉子忽而摇头,因笑道:“的确不是考官,我是谁,小友不妨再想想?再看看?”
迎着对方的目光,林啸心中一惊。“再想想?再看看?……”
心念微动,林啸的目光深深陷入锦衣汉子的双眸之中,恍惚之间,一股没来由的“熟悉”之感漫上心头。
这股“熟悉”并非来自对方的相貌,而是双眸尽处,那一抹玄之又玄的光彩,仿佛刺透了皮囊,直至神魂深处!
“我不是考官,你也不是木川,你我相识一场,小友怎会如此健忘啊……”
对面轻轻一句,林啸浑身上下,如遭雷击!
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身影,早该被忘掉的身影,忽然浮现在林啸的脑海之中,一点一点的,和眼前这个坐在木轮椅上的锦衣汉子,缓缓重合!
霎那间,林啸二目圆瞪,无比干涩一声。“你……你!你不是已经——!”
“死了么?哈哈哈……”
那锦衣汉子接了一句,忽然放声大笑,周身气势骤然一变,如有实质的灵压铺天盖地,倒卷而来!
下一刻,那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灵觉,激得林啸浑身一震,遍体生寒!
此时此刻,所有影像合二为一,便听那锦衣汉子缓缓言道。
“远看孤星天心月,近听楼台云下风,今宵且把青锋照,曾记相逢在梦中?……安武一面,转眼经年,小友别来无恙否!”
相同的一幕,相同的语调,仿佛昨日重现,却又换了人间!
可林啸却面色苍白,浑身冷汗,只因面前这锦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早该化作一具枯骨,被自己亲手埋在千山中的,五峰山大阵主人!
问题是,怎会如此?!
莫名的恐惧感连同金丹修士的灵压,仿佛潮水一般,冲击着林啸的识海,无声对视之中,一人面带微笑,一人如临大敌。
不过更快的,一抹清明在林啸眼中无声而起,那锦衣汉子轻“咦”一声,笑着点了下头,只是二指一抹,漫天灵压瞬间消失无踪。
而林啸则深提了一口气,二目微合,再一睁开,所有疑惑、惊讶、恐惧、不解等等情绪消失一空,面色平静,古井无波。
“不错,当真不错。”
那锦衣汉子出言赞道:“不想几年下来,小友的修为,灵觉,能精进到如此地步,当真了得!也不枉当年杀我一场。”
他好像说着一件完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对面林啸缓缓吐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相貌威严,鬓角染霜的汉子,长叹一声。
“这便是你真正的肉身了么?”
那锦衣汉子却言道:“万般所见,皆为我身,又有哪方是假,哪方是真?”
说着又道:“在下旧雨楼主,梅乘风,权当你我在此初见吧。”
林啸笑着点了下头,也说道:“行,便如楼主所言,在下南山林啸,见过前辈。”
“哈哈哈……好说好说!”
梅乘风笑着抬手一指。“小友请坐。”
林啸当然不会客气,直接坐到了对面,出言道:“看来,前辈这次,又不打算杀我了……”
“自然不会。”梅乘风将茶盏往前一推。“小友请茶。”
“多谢。”林啸欠了下身,拿了茶盏呷了一口。“看来,前辈这次,又要找我帮件事了……”
“的确。”
“既如此,那就不妨谈谈?”
“谈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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