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他脚下所踩,是一条窄窄的小船,船上漆面几乎已脱落,露出深深木纹。船在河中随着波流缓慢起落。闻灯注意到这点, 才发现原来这条河是在流淌着的。但他觉得这船看起来不足以承载四人,而还没开口试探,走在前面的北苍望羲毫不犹豫便踏了上去。他心道一句“行吧”,紧随其后,步绛玄在他更后面一点的位置,站上小船的尾部。四个人刚刚好把这条船挤满。船在河上打了个转,向对岸漂浮。河面雾气弥散,中年人提灯站在船头,用这点昏黄的光驱开迷雾。闻灯不动声色打量这条河和对岸的人。河流流速缓慢,水的颜色是深黑的,前者是地形的原因,后者应当和光线有关。沿岸的人们不再吵闹骚动,但神情变得热切,用好奇的、欣喜的的目光迎接着他的到来。为何要这样?这里到底是哪里?闻灯心中充满了不解。渐渐的,船行至河心。闻灯和步绛玄没有放开彼此的手。起初闻灯不觉得什么,但到了这会儿,开始有点儿不自在。他不是没和步绛玄牵过手,但这般正儿八经、有象征性、有目的地十指相扣,还是第一次。步绛玄的体温一向偏低,他的手却是温热的,两相对比,对方的存在感便格外明显。步绛玄手指瘦长,指尖搭在他手背上,指缝贴着他的指缝,偶尔动一下,就像跟在纠缠什么似的。闻灯想往回缩一点儿,但又不敢动。他肩背的线条紧紧绷直,抱琴的动作变得僵硬,悄悄朝后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片被风送来的绛红衣角。平常心,平常心。闻灯在心中安慰自己。时间在这里好似被拉长了,就像在河里飘曳的水草,每一回舒卷的姿态都能看得分明。终于,这艘船来到了对岸。挤在岸上的人自行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中年人下船之后,在旁侧等了等,等到闻灯抬脚踏上这片土地、抬眼四顾,弯下腰恭敬地比了个“请”的动作,面上所浮现的似喜又似悲。闻灯走到了最前头,右手拉着步绛玄,左侧靠后一点儿是中年人,北苍望羲落到最后。两侧挤满了人。闻灯在船上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将这些人数了数,约七八十号。他们衣衫破旧,像是有什么穿什么,无论款式不管搭配,往身上裹就行;发亦不梳,毛毛躁躁披在背后,有几个男人脸上挂满胡子,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见别的。这群人似乎都不会说话,只能从喉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怪吼,但这些怪吼无疑是兴奋的。仿佛来到了某个部落。闻灯在心中做出评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样高兴。”北苍望羲说道,语气里充满感慨。“他们到底……”闻灯疑惑不已。他被中年人引着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他观察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亦无时无刻不在看他,这些人仿佛确定了什么,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如同卸闸的洪水般蜂拥过来。落在最后面的北苍望羲一下子被冲散了。闻灯眼皮子一掀,紧紧抓住步绛玄,足尖往地上一点,掠至半空,从人群里脱离出去。他不过是为了躲人潮,这群人见了,却犹如见到神迹,露出惊奇的神色,纷纷跪拜。“他们……”闻灯欲言又止,下意识看向步绛玄。步绛玄看着底下的人,眉心轻轻蹙了蹙,生出一些猜测,但眼下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向闻灯摇头。闻灯环顾四周。凌空而立,他看见了这个地方的全貌。跟在雪原上见到的“海市蜃楼”不同,这里没有城镇,房子皆用石头搭成,零零散散散落在河流附近。这里有麦田和牧场,远处是一片树林,生长着的都是闻灯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枝叶茂密,掩映着一座同样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类似殿堂一类的建筑。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说之处。闻灯的目光回到河岸边的人身上,这群人竟还跪着,而带他们来到此岸的中年人亦是愣愣的神情。“你们起来。”闻灯带着步绛玄落回地上,和这群人拉开一段较长的距离,说道。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都没动。闻灯眸光一动,心说这些人既然是以拜神的心情拜他们“起来。”闻灯抬高音量,将音色放冷了些,用命令的语气说道。话毕,众人果然遵从起身。他们将灯重新提回手上,浅浅的光芒连成片,照亮他们瘦且苍白的脸。他们愣愣看着闻灯,过了会儿,又有人想上前。“止步。”闻灯瞥了这人一眼。这人抿了下唇,听话地把脚缩了回去。闻灯又生出新的不解,他们明明能听懂话,但为何都说不出话?总不至于所有人都是哑的吧?或许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这场合里弄不明白这种事情,闻灯决定不去思考。他看了一眼怀里的琴,想到什么,尝试着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依旧是命令的语气,而话音落地,他看见这些人不约而同向自己行了个古怪的礼,退开、转身,往石屋的方向去了。几乎要被挤到河里的北苍望羲瞪着眼,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中年人不再是一张深沉的面孔,眼底流露出欣慰,来到闻灯面前,再一次比了个“请”。继续前行。无人拥挤在两侧,这一回,他们的速度很快。中年人将闻灯等人带到了那片树林间,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石道走向深处,走到那座石殿前。这里豁然开阔,是一片人为开辟出来的广场,石灯笼夹道相迎,四方华表高耸,脚下的石砖古旧清沉、绘着繁复难解的图腾。遥遥一看,石殿阶上,有几个年轻男女分成两列站立。他们穿着素白的祭服,衣角在风里缓慢起落,宽大袖摆上深红的刺绣徐徐翩飞。殿门大开着,就在闻灯向门内投去注视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手持拂尘的老人走了出来。他身形瘦削,若用寻常人的年岁来算,起码已有古稀。老者亦是一身祭服,白得寻不出半点修饰,用闻灯的说法,仿佛是往身上披了一片没来得及织染的布。闻灯预感到什么,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而那老者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渐渐的,眼眶中盈满泪水。闻灯愣了,这一刹“大人!”老者哽咽呼喊着,在距离闻灯数步之处屈膝一跪、长长叩首。石阶上的年轻男女们亦朝着闻灯沉沉拜倒。这和方才那一群人的叩拜相似至极,却又截然不同。他们这一叩一拜,叩于巍巍大殿前,拜于古砖长石上,似从极远之处、极旧之年里行来,庄严肃穆,意义沉重。闻灯第一反应是避开。但老者仿佛头顶长了眼睛,竟跟着闻灯的转动方向,起身再拜。他后面的年轻人们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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