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上,一场闹剧后留下一片狼藉。
有老摊贩路过,大大咧咧地嘟囔道:“这些人慌什么劲儿,京城这地界上什么事没见着过?就算那啥了……变天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这般说着,京城人独有的淡定气质便显出来,不少围观者哈哈大笑。
“嘿,谁说不是呢,十年来京城都被围过两次了,爷们慌过吗?”
总而言之——换谁来当皇帝不是当?
一名锦衣卫抬头看了看边上的茶馆,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也不去捉拿,只是喝道:“闭上嘴,滚!”
茶馆二楼,邓景荣脸上的笑容依旧,带着卑微。
“大少爷这……莫不是在拿小的寻开心?”
王珍道:“你是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在清水坊干了十几年,我本怀疑不到你。但有二桩事太蹊跷。一则,还是张恒的案子,我打听出你曾与张恒在文贤街闲谈,将假得罗德元抛出来给他,后来还入宫举证我三弟。此事不合你平时的为人,以前清水坊不论发什么事,你都会先通报王家这个地头蛇……想必当时你入宫,既是配合陈圆圆,也是为了把宫内的情况告知唐芊芊。”
“二则,唐芊芊将京城的细作全部撤出。这一点我是不信的,依她的本事,凡事必然留一手。留下你在京城,一般人怀疑不到。而且五城兵马司这个身份,很方便传送消息,比如,当时你就负责到白记车马行收税银。如今你地位不高,却能接触到我,也容易打听楚朝的动向。”
邓景荣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赔笑道:“竟是瞒不过大少爷。”
王珍道:“你隐藏得极好,称得上厉害……我不明白的是,你在京城十几年,如何会投靠了叛军?”
“大少爷知道的,小的膝下无子。但其实我有个……老相好,她是汝州人,早年逃荒到了京城,我买了她当下人,怀了我的骨肉后,贱内便封了笔银子将人打发了。没想到后来,贱内一直生不出来,我们便合计着将她母子找回来,这才发现,那孩子如今已在义军当中……”
这故事颇为俗套,但王珍还是道了一句:“连这样的枝节都能梳理出来利用,唐芊芊好手段。”
邓景荣赔笑道:“如今侯爷和唐首领也是一家人,大少爷不如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往后改朝换代了,小的还可以继续鞍前马后为大少爷效力……”
王珍道:“不行。不论关系如何,如今我与叛军立场不同,处事公私须分明。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反复打量了邓景荣两眼,方才道:“一则,带着你们的细作出京,回叛军那去……”
邓景荣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凭着和王家十几年的交道,凭着唐首领和侯爷的关系,总归保住了一条命。
“二则,我想派你去投靠建奴。”王珍道。
邓景荣一愣,心道:“这有什么好选的?”
王珍语气换上几分郑重,道:“你是当细作的人材,如今在我这里漏了陷,回到唐逆那你既不会打仗又不会治国,再难有立功的机会,别浪费了一身的天赋。”
“大少爷这……又是在拿小的寻开心了。”
“借用你一句话,依我三弟和唐芊芊的关系,等你从建奴那回来,不论这天下姓什么,我都保你和你的子孙一世前程富贵。”
邓景荣摸了摸脖子,只觉一阵发凉,不由赔笑道:“大少爷,小的还是回义军当中去吧,这事不是开玩笑的。”
王珍微微一叹,这种事他并不想强人所难,便也不再劝,点了点头道:“把你们在京城的细作都带走。但凡敢留下一个,被我发现,不会像现在这般好说话。”
“是,小的绝不敢留人。”
邓景荣才要转身,余光中瞥见王珍胳膊上戴着一段黑布,忍不住指了指问道:“大少爷这是……家中可有变故?”
他在清水坊与王家打了十几年交道,勉强也算相熟,故有此一问。
王珍摆了摆手,道:“没有,是为蓟镇遭屠的百万人戴的,提醒自己处事该慎重。”
说着,低下头继续写案牍。
邓景荣转身往外走,踏过门槛,便有几个锦衣卫过来押着他……
王珍则是皱眉思量着该派谁去潜藏于建奴处。
——劳召还未回来,锦衣卫中人多失之于灵活……
忽听门外有人道:“大少爷,小的还是去建奴那吧。”
王珍抬起头,只见邓景荣还是那一脸卑微的笑容。
“小的确实是个当细作的料子。这些年清理街渠,和小摊贩打交道,每日里斤斤计较的,小的也厌了,还是觉得当细作有些生趣……”
他没什么豪言壮语的话,看起来依然还是个油滑、低贱的小吏。
王珍却有些愣住。
良久,他才缓缓开始交待起来。
“你儿子已死在唐中元军中,他们一直瞒着你,我识破了你的身份要杀你,你无路可去,由此只能投靠建奴……”
“将这些天京城发生的一切告诉建奴,包括齐王宫变、包括孙白谷回援、也包括我在主理朝堂诸事,以及我与唐逆的联络……”
“我凑够了兵饷,减免了辽饷,京城文武百姓众志成城……”
“接下来我还打算派官员与唐中元议和,共抗建奴……”
“还有,这封信你也交出去,内容是登州营、即墨营已乘船往辽东,将由金州登录,配合关宁铁骑搅乱建奴后方,重占东江镇……”
“你切记,除了你我今日之议,不要说任何谎。建奴若问,你只说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偷到的消息……”
邓景荣收起信件,笑道:“小的明白了。”
“想必你是见不到我三弟的,但……若是见到,提醒他一声,奴酋马上要回去了,尽快突围回来。”
“大少爷,你这话说的……小的要能见到侯爷,便说明建奴都与他照面了,提醒还有何用?”
王珍苦笑一声,道:“是我想岔了。”
……
身后传来一声“保重”,邓景荣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弓着背向外走去。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怎么就脑子一热领了这差事呢?
~~
王珍则是在这之后又见了很多人,安排了很多事。
于他而言,庙堂之上没有热血没有抱负,有的只是压抑隐忍克制。
直到写完最后一封案牒交出去,他才躲到无人的凭栏处,双手用力挠住自己的头,低声自语道:“永年兄,你要撑住。”
~~
战争,却是压抑后的爆发。
同一时间,蓟镇战场。
“轰!”
炮弹炸过来,又是一片血肉横飞。
“张总戎,快撤吧!建奴疯了,不可能打得过的……”
张永年抬手便是大刀斩下,一个参将的头颅落在地上。
“南营改为副参将刘士忠暂辖,所有人不得后撤!”
“是!”
张永年转头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只有匆匆一瞬。
但他知道自己这道防线之后,是无数手无寸铁的生民……
“正标营,压上去!”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