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上,王珍恢复了云淡风清的表情,似乎对刚才的事毫不芥怀。
作为王家大公子,区区一百两银子带来的尴尬,他确实不以为意。
“刚才那首催妆诗,三弟背下来了吗?”王珍道。
王笑道:“背下来了。”
王珍讶道:“这么快?”
快?早就背下来了,还假装成背不下来好久了。
王笑颇为郁闷,这大哥显然当自己是个傻的。
却听王珍自言自语道:“还是孩子啊,孩童背诗总是快的。”
王笑更加郁闷——你才孩童,你全家都是孩童。
王珍又笑道:“记得以前我教你背诗,你也是跟我说你背下来了,第二天却忘得一干二净。还记得吗?谁知盘中餐……”
他说着,目光看向王笑,眼神中带着鼓励的光芒。
大哥,神经病啊?当我什么?小学生吗?——王笑心中无语至极。
王珍依旧目光炯炯,眼含期翼。
“粒粒皆辛苦。”王笑无奈道。
“孺子可教。”王珍点点头,“月落乌啼霜满天……”
又来?
王笑嘴角一抽,答道:“江枫渔火对愁眠。”
王珍却似乎有些上了瘾,又问道:“苏东坡的《念奴娇》还记得吗?”
“大江东去,浪淘尽……”
王笑怕玩出事来,背了半阙便停下来,又做出呆头呆脑状。
王珍却意兴勃发,自己诵了后半阙词。
诵完又还叨叨了好几遍“遥想公瑾当年……雄姿英发”,语气喟叹,还带着向往。
就好像自己认得公瑾似的。
过了一会,王珍还不罢休,又问道:“《浣溪沙》还记得吗?”
大哥,这么爱考较别人,你去当老师啊——王笑心中腹诽道。
他转过头,偏偏马车不大,他没能躲开王珍鼓励的目光。
好吧。
这大哥还举人呢,问来问去也就是初中语文课本的水平。
王笑只好迎上他的目光。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王珍一愣,嘴里将这半阙又念了一遍。
“然后呢?”
王笑只好接着背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马车中终于安静下来。
王笑松了口气。
王珍却显得有些沉默下来,还微微叹了口气。
一会之后,马车到了地头。
抬头一看,是一个叫‘芳庭’的院子。
大门两侧的柱子上刻着两句诗充做楹联,分别是“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王笑一看这阵势便有些惊。
大哥不会是带自己到什么风月场所吧?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他确实很想快些长大。
“这芳庭二字,取自词牌名‘满庭芳’,也取自河东先生的‘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王珍侃侃介绍道。
“哦”——那就不是风月场所了,王笑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王珍、王笑、米曲,一共三人。门房对王珍显然颇为熟悉,笑着唤了一句“王公子”便请了他们进去。
随着一个婷婷袅袅的青衣丫环,绕过了一个极大的壁照,又一路穿花拂柳如逛公园般走了一会,便听到有袅袅琴音。
接着一转,便能见到很多读书人和美女,看起来颇有些衣冠……风雅。
还真是满庭芳草。
那种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芳草’。
接着便有“王兄”之类的一团招呼,王珍才施施然然带着王笑入席。
盘腿坐下,王笑便向那案几上看去,只见摆着琳琅满目的点心、三壶小酒,好吃好喝的样子。
隔壁桌便有人低声细语向旁人介绍道:“那是王公子,单名珍,字正礼,举人,每次诗会的酒水皆是他供应的。”
说着,那两人还向王珍遥敬了一杯。
王珍便笑着点点头,举酒饮下一杯。
王笑心道,原来大哥是赞助商。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穿着白纱的女子过来,分坐在兄弟二人身旁添酒。
螓首蛾眉,佳人未语人笑,赏心悦目。
坐在王笑身边的女子低声道:“奴家名叫如云,那边是我姐姐玉梭。”
巧笑嫣然,声音也好听。
王笑心中点头,怪不得自己大哥喜欢来文会。
果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却听坐在王珍身边的玉梭轻声道:“王公子好久没来了。”
王珍摇摇头,自嘲道:“既不再走仕途了,还来做什么。”
玉梭道:“人家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奴家却知道王公子腹有诗书,无关仕途。”
王笑微微侧目。
这个玉梭姑娘有些不一般,莫不是大哥的红颜知己。
王笑想着,回过头又看了自己身边的如云一眼。
如云脸一红,伸手便去斟酒。
王珍忽然淡淡道:“我三弟年岁还小。”
“是,奴家失礼了。”如云的手就缩了回去,显得有些怯怯的。
气氛马上就有些不一样。
虽然说不上来,但王笑能感觉到,自己这桌的氛围一下子就有了些危襟正坐的意味,全然没有别桌那种洒脱。
王笑正不爽,一抬头便见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在与王珍打招呼。
两人身上还带着一股青年才俊的味道。
“王兄。”
王珍笑应道:“范兄、张兄。”
“王兄今日总算来了,玉梭姑娘可是担心了你好久。”
王珍自嘲一笑:“这阵子家中有些事务,范兄勿怪。对了,还未恭贺张兄高中,实在是……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那边三人说着话,王笑忽然一愣。
这……这不是那谁吗?到过积雪巷里那个。
“恒郎。”
“嘤。”
这就是打死罗德元那个凶手嘛。
王笑心中颇有些不爽起来,也不知是为何,他就是看眼前这人不爽——因为这家伙是杀人凶手!
……
张恒正含着笑与王珍对答,目光一转,忽然瞥见王珍身边那人有些眼熟。
定眼一看,张恒手里的酒便洒了出来——这,不是那痴呆儿吗!
“这是王兄的三弟。”一旁姓范的书生向张恒介绍道。
此时过来的两人,一人是张恒,另一人叫范学齐。
范学齐算是王珍的好友,也是个举人。
他家祖辈经商,是京城富商,但一直到他父亲这一辈才步入仕途,算起来门第暂时要比王家高不少。但在京城中,也只是被世家大族所瞧不起的存在。
芳庭便是范家的产业,专门用来招待文人墨客。
这满庭院的女子也是范家养的,每个都是容貌娇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芳庭中,每场文会的支出,也是由范家承担。
这看起来是个白白赔钱的事,但范家愿意做,做得还很热衷。
打个比方,范学齐若想攀上朝庭中一个哪怕只有六品的官员,其实都是很难的事,更何谈真心相交?但他与张恒、王珍这样的人结下深厚的交情的话,谁知道张恒、王珍以后会是多大的官?
可能要穷尽几代人,砸下无数银钱,范家希望用这种方式,一点点铺开在达官贵人中的人脉。
从商贾步入官宦世家,路漫漫而修远兮。
范家对芳庭颇为重视,才让范学齐来主理芳庭事务。
范学齐接人待物上有些天赋。僻如,王珍已注定和仕途无缘,他依旧每天让人去请。
再僻如,他虽没见过王笑,却已了解过王笑的情况,所以在王珍还没有介绍时,他便能向张恒介绍“这是王兄的三弟。”
“张兄。”此时见张恒愣在那里,范学齐又唤了一声,向王珍笑道:“想必张兄是见令弟人品俊秀,所以有些愣住。”
至于什么痴呆儿、尚公主,这些话范学齐自然不会说。
张恒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哈哈,确实如此,令弟俊秀不凡。来,我敬王兄与令弟一杯。”
王珍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一杯,道:“舍弟年纪还小,不宜饮酒,我替他喝。”
张恒摆摆手,道:“不必不必,张某明白的。酒就不必喝了,一会王兄多作一首好诗便是。”
三人又聊了一会,其间张恒目光多次梭巡在王笑脸上。
待张恒与范学齐离去,王笑才揉了揉脸坐下来。
装傻装得都脸都要麻了。
盯着张恒的背影,他微微眯了眯眼,心道:“这家伙上次摔了我一巴掌。”
下一刻,却见张恒回过头,又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王珍自饮了一杯酒。
范学齐热情依旧,但王珍还是能感觉得出来:范学齐对自己与张恒之间的态度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但说起来,张恒是年少高中的进士,前途无程,自己却是个落第闲人。范学齐这已经算是对自己太过热情了,还谈什么微妙的变化。
“大哥,那个张兄,你熟吗?”王笑问道。
王珍道:“见过两次而已。”
语气淡淡的。
王笑能听出来,自己大哥也不喜欢张恒。
世间最让人开兴的事之一,就是自己讨厌的人也有人一起讨厌。
值得举杯一饮。
王笑一杯酒下肚,便被王珍瞪了一眼。
王笑起身道:“我去嘘嘘。”
如云听了,马上便站起身道:“奴家带公子去。”
王笑跟着如云才走过了一重月亮门,突然身后有人喊道:“王三公子留步。”
回过头,却见张恒脚步匆匆地赶过来。
如云连忙行了个万福,只听张恒吩咐她道:“我带王三公子去解手,你在此等候便可以。”
“是。”如云认得张恒,便轻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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