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通禹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家丁抬着一顶步辇向这边行来,一个小姑娘扛着大刀走在前头,那刀上还带着血,颇有些威风的样子。
“秦小竺?”
蔡通禹一愣,心道:“老夫竟把这丫头忘了……”
之所以忘了,大抵是因为秦小竺在京城待了半年,回来没几天又受了伤,天天关在自己屋里养伤,装得好像自己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样。
蔡通禹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几万人血雨腥风的事还能让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搅和?
更重要的是,依这小丫头的行事风格,听到消息跑出来大吵大闹打一通才是正常,怎么就会第一时间想到找秦山海?又怎么能有那样的魄力直接杀人闯院将秦山海搬出来?
思及至此,蔡通禹的目光一转,落在秦山海的身上……
步辇上身体只剩下一半,双腿和一支胳膊都已经不在了,那一张脸看起来比蔡通禹、秦成业都还要苍老。
蔡通禹几乎认不出这是秦山海。
——那一年,阿姐给秦成业生下第一个孩子,自己当时才十七岁,到现在还记的蔡家在山海关大宴三军的热闹场面。一转眼,竟是都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和残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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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秦山海没倒下,秦成业也不会在古稀之年依然提刀上马征战不休。
秦山海作为秦、蔡两家联姻的第一个孩子,蔡茂勋和秦成业都是极力栽培。秦山海也未辜负他们,从第一次从戎开始,他便显出大将之质。
哪怕楚朝大军在各任督师手中每每大溃,秦山海的部众却依然在逆境中打出过耀眼的战果,曾斩杀过努尔哈赤的儿子汤古代、代善的儿子岳托……
李建如任辽东时,秦山海甚至还曾将建奴逼得不敢直面其锋,皇太极第一次绕道蓟门入塞,既是战略,其中又何曾不是被逼无奈之下背水一战的选择。
八旗入塞,关内千里江山都成了赤土,当年李建如的是非功过早已难以评述。但那时的秦山海已经在他权责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而这一切荣耀,随着炮火,戛然而止。
这些年来,随着楚与清的此消彼长,关宁铁骑一退再退,所有人心中的惧意一点一点增长,似乎早没有人还记得曾经或死或残的人。
所谓的大将之质,仿佛流星一闪……
步辇缓缓向前移。
秦山海的目光在一张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上移过去,他这双眼,曾见过上百万人的死亡。
这一刻,无数记忆呼啸着,纷至沓来!
萨尔浒、抚顺、沈阳、广宁、大凌河……一片片腥红的战场,一支支扬起的手,然后,轰然一声炮响,便是漫长的寂静……
依秦山海的伤,他原本是活不下来的。
若非当时的辽东督师王桦臣身边带着名医张源,秦山海本可以在那时候就死的。
但他还活着……
“拦住他!”蔡通禹猛然一颤,终于反应过来。
“快!拦住他……”
队伍前方有兵士执起火铳,对准了秦山海。
“谁敢动大将军?!”
军阵中有老卒们大喝着,重拳将抬铳的家丁打倒在地。
这些人还在行伍,如今基本已成了校将,此时声声大喝,震得麾下士卒不敢妄动。
新老士卒们相互峙起来。
秦山海的步辇行到军阵前,有人让路,有人不让,一个一个老卒便走上前,将拦路着一把推开……
蔡通禹眼睛一缩,喝道:“秦守仁!下令,杀了他!”
秦守仁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杀了他,不然你就完了!自古能成大事者,弑父杀兄者少吗?现在你不过要杀一个根本就没养过你的祖父。成者王、败者寇,往后你功成名就,谁还在乎这些?!快下令!杀了他……”
秦守仁身子一颤,他目光望去,隔着军阵,他看到秦山海已看向自己。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秦守仁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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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念真从王笑屋里出来那一天,秦家院里有姑嫂闲话:“怀远侯在爹屋里聊了一夜,也不知聊了什么?”
聊什么呢?
“秦总戎坐镇辽关多年,一朝轻离,恐生变故。”王笑问道:“我们离开之后,锦州可以交给谁?”
彼时两人才商议过要带上哪些人、送走哪些人,这事对秦成业并不容易,老眼便稍稍有些发红。
“子孙不肖啊。”秦成业微有些叹息,“老子家里能镇得住场子的,只剩下……长子秦山海。”
“我能否见他一面?”
“他不见客。”秦成业哼道:“玄坚死了他都没露面,能见你吗?”
“也许他就是能见我呢?”王笑道,“我有个故事想跟他说。”
“小兔崽子当自己是谁。”
王笑也不在意,笑了笑,自说自话起来:“在遥远的西方,曾经有个人名叫霍金,他浑身上下只有三个手指头能动……”
“闭嘴,这故事老子不爱听。”秦成业打断道。
他说着,站起身将床板一掀,露出床下的暗道。
“人多眼杂,你从这里出去,到了后面自有人领你去山海的院子。”
王笑才要爬进去,却听身后秦成业又淡淡说了一句:“就算你能说动他,也还是让守仁先试试吧,那娃儿缺些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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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战阵上,秦守仁看着秦山海。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自己的祖父了,几乎都忘了祖父的存在。
耳边是蔡通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杀了他,事情便成了。你看这些老卒现在叫得欢,秦山海一死,他们谁都不敢动。从此你麾下将士只会惧你、怕你,你的每一道命令他们都只会服从……”
秦守仁手指颤了颤,他似乎想将手抬起来,一双手却仿佛不是自己的。
蔡通禹愈发有些焦急,又道:“蠢材!杀掉他算什么?冒顿你不知道,吕布你总知道吧?杀董卓、夺貂婵,但谁敢说他不是豪杰?声名孝义不过云烟过眼,正是无毒不丈夫。世人看你,终还是看你有多少功业。今日只要你一声令下,这乱世任由你大展拳脚……”
话术还是那样的话术,但这一次,蔡通禹的语气中少了最打动人的那点东西。
就连他自己,气势也已经虚下来。
秦守仁额上的冷汗不停流淌……
如果此时陷入秦守仁这个境地的是钱承运,他都不用蔡通禹劝,便会毫不犹豫抢过火铳亲手打死秦山海,然后领兵投降。甚至还能在这个瞬间把接下来的出路都想好……比如,往后哪怕是用强也一定要娶了蔡念真,再借此夺取蔡家兵权,拥重兵以提高自己在清廷的地位,从此南下征伐,累积功勋、裂土封王。更有甚者,羽翼丰满之后与清廷分庭抗礼也未可知。
这是许多人都走过的路。眼下的局面,对于这些人而言,根本算不上困境。
但可惜,秦守仁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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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军阵,秦山海也看着秦守仁。
许多年未见,他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孙子……
那夜里王笑的语话在他脑中回荡。
“秦大将军避世不出,还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怕给守仁添麻烦吧?久病床前无孝子,若要他来服伺汤羹、把屎把尿,你恐他费尽心力,误了往后的前程……”
“但秦总戎这个曾祖已经为你这点血脉做得够多了,现在你这个亲祖父也该出来尽尽责了。”
“秦家诸子婚事,皆是与辽东或京中大族联姻,秦总戎不愿守仁受这种掣肘,守仁不想娶的他都推掉,仅是为他的婚事便得罪过不少人;当时要送子弟入京时,秦总戎本想送去的是守仁,却怕他性子吃不住京城的风波诡谲,为此忧心不已,最后选了玄策……”
“这一次,关宁铁骑出征必是九死一生。我问他想留下谁?他第一个说的就是守仁。一样是亲手带大的孩子,玄书想见他父亲就让他见,玄策性子野管不住便随他去,秦总戎唯不肯让守仁去死。但他又担心守仁太安逸难以在这乱世成器,于是打算让其镇守锦州。这一战并不难,等我们在沈阳搅出声势,建奴自然会退,到时我会安排人来接秦家老小妇孺。只是,万一出了乱子,我需要你站出来收拾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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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山海没想到,自己真的要‘站’出来。
他本以为王笑多虑了,秦家不需要让一个残废站出来。
步辇不断前行。
他闭上眼,不再看秦守仁,只是摇了摇头。
“下令啊!杀了他……”蔡通禹声嘶力竭。
秦守仁愣愣看着秦山海,又试图张了张嘴。
此时若是何良远陷在他这种境地,毫不犹豫便会反手一刀砍下蔡通禹的人头,跪下来恸哭流涕,大呼自己是被这老贼蒙蔽,必会痛改前非。就冲他战死的父亲,秦家依然会放过他。往后该得到的还是有办法得到。
但秦守仁也不是这样的人……
秦山海已到了他的面前。
只剩下半个身体的老人猛然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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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的话语还在秦山海脑中回荡。
“秦总戎答应出征,提出哪些条件你知道吗?其中一条,不论以后这天下是楚朝的还是瑞朝的,我必保秦守仁承袭秦家的伯爵之位,我王笑有一日富贵,便保他一日富贵……秦总戎甚至思虑到哪一步呢?他说就算哪天我坐了天下,也得给秦守仁一个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的王。”
“这是你秦家、包括秦总戎他自己在内的三代人用命填出来的功勋。他要交给秦守仁,交给你秦山海的血脉!”
……
——眼前这个,就是我的血脉?!
秦山海睁开眼,看着秦守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代人前扑后继,三万铁骑冒死闯入重围,换你一个坐享其成?!
他猛然抢过秦守仁手中的长刀,一刀斩下!
三代英魂终作土……
“祖……”
秦守仁开口想唤一声“祖父”,却永远也唤不出来。
血飞溅开来,喷洒在步辇上。
一颗头颅“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
只剩一条手臂的老人已用尽全力,再也握不住那柄长刀。
长刀缓缓倒下去,像是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
随着这一声‘当’,四野寂静,当场两万多个士卒鸦雀无声……
良久,
秦山海开口,却只有八个字。
“军法如山,谁还敢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