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许多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所做的并不能改变命运哪怕一点,但又能如何呢?无非还是日复一日熬下去。
人活着本就没有太多选择。
对于秦成业而言亦是如此。
从更早之前,他就知道锦州、宁远,甚至山海关的结局。
这段耗费巨帑修筑的防线,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被视为楚国藩篱,而他秦成业镇守边关,世人称英雄。
他心里明白,这巨大的荣光,不过是梦幻泡影。
但他不想承认,他倚着这荣光而活……
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盯着秦成业的眼睛,毫不犹豫便将这层粉饰硬生生揭了下来!
秦成业恨不得把王笑推下去。
但,他确实不想剃头。
偏偏王笑犹嫌这层粉饰揭得不够彻底……
“我在京城,眼见左经纶、卢正初为每年的辽饷争论不休。当时我觉得,卢公是对的。为国守门户嘛,我们要支持。”王笑道:“但我从蓟镇而来,过山海关、经宁远、入锦州。看着这一路的关城堡垒,只觉得好笑,只觉得何其可悲。”
“关宁锦防线始建之初,为的是步步为营,逼迫建奴。但现在呢?野战野战打不过,守着这城,人家想围就围、想走就走。每年五百多万两的饷银送过来,吸干了楚朝赋税,用以建筑僵死呆板的防御堡垒群落。当乌龟吗?纵然这龟壳坚不可摧,乌龟在猛兽的撕咬下能成为胜者吗?能活命吗?!”
“秦成业,你他娘的就是个龟……”
“小兔崽子,你找死!”
秦成业大怒,一脚便将王笑踹倒在地上。
王笑心肺被他重创,喉头一甜,便有血涌上来。
他在地上啐了一口血水,笑了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王笑并不是什么战略家,但他有后世的眼光,见证过辽东最后的结局。
他甚至还见过更多比比皆是的案例,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迷信坚固的防御工事,把大量资源投入马奇诺防线,结果德国绕开马奇诺防线进攻时,号称世界第一陆军的法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这与如今楚朝建立关锦宁防线,却被清军绕道蓟门、掠地千里,如出一撤。
王笑来此,是继承了卢正初的遗志,却不是要延续卢正初的战略方式。
他要把秦成业用来保护内心的那层虚妄的壳彻底敲碎……
“下棋是要双方走的。皇太极早早看出我们的意图了。如今,锦州的作用、你秦成业的性格都被他看透,关宁锦防线这步棋早就废了。他从蓟门入关围逼京城,围点打援,要对付的就是你关宁铁骑。他兵围锦州,再次围点打援,要逼迫的还是你关宁铁骑。”
“他留着你秦成业和锦州,无非是用你来吸干楚朝的血肉,吸引楚朝的兵将,来了钱粮他抢走,来了兵马他一棍子打趴。一点一点将你的心气打散、将楚朝打碎。八旗大军从锦州城下过,肆意叫嚣,你敢出来应战吗?敢吗?!”
“在他眼里,你这锦州城根本就是个虚掩的门。你却把它奉为赫赫战功、无上光荣,你可笑不可笑?”
秦成业喝道:“你闭嘴!”
“我不闭嘴。你知道他真正畏惧的是什么吗?是我们楚朝如强秦、强汉、盛唐时那样,以骑兵对付骑兵,这才是王道。而不是像你……”
“你懂什么?!”秦成业大骂道:“小崽子你懂什么?!”
他血气上涌,须发皆张,冲着王笑便破口大骂道:“老子不想出去干仗吗?!干得过吗?他娘的,就是因为干不过才要守城啊!”
王笑被他唾沫腥子喷了一脸,听了这句话竟有些无言以对。
“六十五年来,大小鏖战无数。抚顺、铁岭、广宁、松山……十万大军、十五万大军、二十万大军,都他娘的打不过,你让老子怎么办?!”
秦成业说着,一扯衣袍,露出他壮硕的身躯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苍老的表皮上一道一道伤疤隆成蜈蚣般的形态,显得很是可怖。
“老子是龟?你他娘的一个嫩娃也敢骂老子乌龟?!老子秦成业守辽东,死了两个弟弟,三个儿子,三个孙子,才换来今天的地位。你一个刀都没握过的小儿也敢在老子面前信口开河?!”
“骑兵对骑兵?老子敢做卫青、霍去病,这楚朝有他娘的汉武帝吗?!”
王笑一时感到有些悲凉。
秦成业已经七十七岁了,招安后的五十年来,他得到了多少,便是他付出了多少。
此时此刻看着这满身伤痕的老人,王笑确实也不想再逼着他说一句你还要继续付出,逼着他再将满门儿孙送去战场。
但王笑默然了一会,终究还是喝道:“所以呢?!”
“打不过,所以你就能安心理得地守着这个不再有战略意义的龟壳?明知道自己只是人家钓鱼的饵,人家嘴边的一块肉……”
“你懂屁!”秦成业一个大耳刮子又将王笑拍在地上。
“知道打仗靠的是什么吗?”秦成业道:“天时、地利。天时不予,老子就得靠地利,打仗靠的是山。懂不懂?”
“老子靠着这小小的北普陀和架子山,守得建奴不敢入关。蓟镇、宣大那群蠢材守着那么好的地势还让人打得跟筛子似的,关老子屁事?!”
王笑道:“但山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他娘的少给老子扯,你不去质问那群蠢材,反而跑来问老子?还不是看上老子关宁铁骑这块大肥肉,狗鼻子亮光的玩样……”
“不错!你做的够多、也比他们好,我来逼你确实不该。但不是我在逼你,是形势在逼着我们!你生逢此时,就只能被这世道榨出所有的血肉来。你做得再多再好、受再多伤、死再多子孙,挡不住建奴就还是得死。我说过了,你没得选。”
“凭什么?!”
“乱世就是如此,天地就是要让你这样活。你问我凭什么?!”
秦成业虎目圆睁,一时语塞。
王笑往前走了一步,道:“你看,我们谈的很明白了,关锦宁防线没有前途。你就像一只温水里的青蛙,迟早要被煮熟。你不把我推下去,说明你也不想投敌。那就,要么慢慢地熬死,要么痛快地拼一场……”
秦成业沉默下来。
哪怕他早早就知道王笑说的事实,他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
温水里的青蛙跳不出来,因为各中艰难只有青蛙自己知道……
良久。
秦成业开口问道:“皇太极真的死了?”
他确实对皇太极畏惧极深,这些年来,他太明白这个对手的可怕。
“不死也快了,我很确定。”
“你怎么知道建奴今年会出蓟门再次入塞?”秦成业又问道。
“因为我在蓟镇挖掉了杜泽志的党羽,又把张永年留在那里。建奴如果现在不把这颗钉子拿掉,对他们而言,越往后越麻烦。”
对这件事,王笑其实是没有十足把握的。因为原本的历史上,没有这次入塞。这是他凭着如今的形势做出的布置,人家上不上钩却不好说……
秦成业皱着眉,摇了摇头,又道:“但奇袭沈阳还是太冒险了,老子可以收复义州。”
“不行,那没有意义……”
“意义?”秦成业想了想。
忽然,他盯住王笑,厉声喝骂道:“让老子的人去送死,你的目的是什么?”
王笑微微一愣,苦笑了一下,道:“重挫建奴……”
“老子问你,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秦成业说着,一把提起王笑,目光似要将他剐成碎片。
“好吧,实话实话。”王笑道,“我最坏的打算是……哪怕让关宁铁骑和八旗打个两败俱伤,也要杜绝你们投降的可能。”
这话此时听起来,便像是‘我要让你们去送死’,但王笑盯着秦成业的眼睛,很是真诚。
“老子弄死你!”
秦成业一股怒火顶到脑门上,一脚踹在栏杆上,将那木栅踹裂!
木屑纷飞中,他提进王笑,便要向高塔下丢去。
寒风凛冽,王笑脚下一空,身子在空中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