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起三更,月明星稀,守在酒坊之外的青年人终于离开了。
青年人返回家中,牵出多年未走远路的老马,给柴刀装了把儿,便策马往东而去。
而屋中姑娘,此刻借着微弱烛光,为自己穿上了嫁衣。
凤冠霞帔与这河边小屋格格不入,也无人为她梳妆。
直到一刻之后,小镇之中不约而同的点起了灯,家家都有人出门,酒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四更,喧天锣鼓闯入小镇,花轿停在酒坊之外,镇子里的妇人们簇拥着嫁衣女子上了花轿,挤在门前的人们争相说着吉祥话,一片片金叶子便如同真叶子一般洒落。
一时之间,人们低头捡金叶子,或是拳头不小心碰到了别人胸口,或是脚底板一个不留意,踏在了对方脸上。
他们高兴,高兴的面红耳赤。
直到花轿已经走远,还是这般。
不过河边的酒坊以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酒,注定是无人敢动了。谁也不敢赌香芸回来之后见到一个乱糟糟的老宅会如何。
……
马蹄声不断传来,老马喘息声音急促,步子沉重,但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它驮着它的主人,要尽完最后的力气。
目的地直往东边,不用看也知道,是奔向武灵城的。
青年是早于迎亲队伍一个时辰出发的,走的是小路,但也没走多远,才离开小镇不足百里。
毕竟骑得是老马。
青年手提自制朴刀,又不知在哪儿弄了自制的弓与箭,此刻刚刚自小路走上大路,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到武灵城下。
青年望着胯下老马,心疼无比,轻轻抚摸着老马后脑,颤声道:“对不住,我……我不能让香芸就这么嫁给一个傻子。爹娘死之前告诉我,要好好照顾香芸的。”
老马发出一声嘶鸣,像是在回应青年。
正此时,青年猛然一抬头,却见前方道上四仰八叉躺着个老头儿。他赶忙勒停老马,举起朴刀冲着前方破口大骂:“不要命了!好在是月光足够,否则你就交代在这里了!”
老头儿闻言,缓缓起身,离着老远便有一股子刺鼻酒味儿传来。
青年一皱眉,却见那老头儿揉了揉酒糟鼻,醉醺醺开口:“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嘛!我睡我的觉,碍着你什么了?”
青年眉头一皱,也没空理会他,便抓起缰绳,调转马头,打算绕开老家伙。
结果老头儿一个踉跄,又趴在了马蹄前。
“哎哎哎!嘛呢?撞了我这就要跑?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来给我这个老头子评评理,大半夜的骑马撞我老头子,完事儿也不赔钱,这就要跑啊!”
说话时,他几步走到青年面前,扑上去便抱住了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青年面色一寒,低下头,沉声说道:“老东西,我有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再妨碍我,我劈了你!”
老汉抽空灌下一口酒,还是死死抱着青年的腿,撒泼似的大喊:“还砍我?走,东岩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法无天了?走,见官去!”
青年实在是忍不住了,拎起朴刀,照着胡老汉脑门儿便是一刀把儿。
“别再拦我,今日我求死,别逼着我杀无辜之人!”
结果老汉充耳不闻,猛的起身再次抱住青年,“你杀来试试!”
青年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一咬牙,沉声道:“不出一日,我赔命给你!”
说罢,朴刀挥舞,一刀斩落,人头落地。
血水溅了他一脸,生平首次杀人,青年还是愣了愣。
但不过几息,他便苦涩一笑,呢喃道:“对不住。”
说罢,便打算继续赶路。
可就在此时,青年猛的发现,一道无头尸身缓缓站立了起来,真个就是无头苍蝇,满地找自己的脑袋。
青年倒吸一口凉气,冷声道:“你是炼气士,还是妖,又或是鬼?在此试探于我,究竟想做什么?”
胡老汉摸过去捡起自己的头颅抱在怀里,还特意转了头的方向,望向了青年。
青年人眉头死死皱着,只觉得脊背发凉。
此刻场面,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胡老汉咧嘴一笑,“这下你可走不了喽!”
马上青年闻言,苦涩一笑,猛的翻手下马,双膝跪地。
“我不知你是何方神圣,到底要做什么,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但请你给我半日时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若是不成,不用你取我性命。若是成了,我定会来此寻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胡老汉闻言,抬起脑袋,将其重新放在了脖子上。
“哦?你有什么事,说来听听,说详细点儿!不然弄死你。”
青年抬起头,沉声道:“我自小投身在一家铁匠铺中,师父师娘待我如亲子。师父师娘与小镇酒坊关系极好,有一年两对夫妇相约出游,却只有我师父回来……其余人葬身山洪之中。师父叮嘱我,照顾好酒坊香芸与香藤,之后便自尽了。这么多年,我与香芸相依为命,我打铁,她卖酒,本来今年就要成亲的,可弟弟香藤,突然间得了一种怪病,找了郎中,郎中却说香藤至多就能撑两个月。可就在我出去找寻治病法子的时候,武灵城主说可以治香藤,但……要香芸嫁给他的傻儿子,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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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汉扭了扭脖子,疑惑道:“武灵城主,我要是没记错,是个五品宗师吧?你一个二十出头儿的铁匠,还想抢亲?你是找死吧?”
但青年抬起头,咬着牙沉声道:“便是找死,也要去!”
胡老汉灌下一口酒,撇嘴道:“又是个愣头青啊!”
说罢,他抬起手,给老马贴上了一张符箓,轻声道:“找死去吧,要是没死,记得来找我。你砍了我的头,我得砍回去。”
青年闻言,重重磕了三个头,旋即转身上马。
可走动的一瞬间,老马眼珠子都直放光,它从未想过,自己能跑如此之快。
风驰电掣啊!
见青年远去,胡老汉便撇了撇嘴,开口道:“都告诉你,不要轻易试探人心了。现在好了,他砍了我,你是不是就不愿帮忙了?”
剑客凭空出现,上下打量了一番胡老汉,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稳当的。
“咦!这活儿不错啊!”
胡老汉嘴角抽搐,却听见刘暮舟说道:“我着急的死,路上跑出来个拦我的。反正我要死了,碰上这么个混蛋,杀了就杀了,之后赔命便是。换成是我,此情此景恐怕也是一样,没什么试探人心的,只是打听一番来龙去脉而已。”
说罢,刘暮舟喊道:“好孩子,进武灵城。”
黑衣少年大步狂奔而来,“来了。”
胡老汉见刘暮舟抓起姜玉霄就要走,一瞪眼,问道:“什么意思?不带我?”
刘暮舟抓起姜玉霄,回头看向胡老汉,轻声道:“你一个二境巅峰,跟着花轿护住香芸总行吧?虽说我并不觉得她会在路上自寻短见,但还是盯着好点儿。”
说罢,雷霆剑光已然离开。
酒糟鼻老头儿破口大骂:“小王八蛋,我这么大岁数了,你是一点儿都不……”
可刘暮舟早已走远,胡老汉气笑不已,灌了一大口酒之后,骂骂咧咧一句:“猴儿崽子,真他娘气人!”
片刻之后,刘暮舟便带着姜玉霄到了武灵城下。
结果少年人在看见武灵城的一瞬间,神色之中,便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
刘暮舟自然察觉到了姜玉霄的失望神色,也明白他为什么失望。
于是他按住姜玉霄的脑袋,微笑道:“是不是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姜玉霄点了点头,撇着嘴说道:“以前听人说武灵城如何好如何好,可自己看见了才知道,原来……跟我们梦津城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梦津城呢。”
刘暮舟看向姜玉霄,憋着笑,问道:“想家了?”
少年闻言,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有点儿,主要是想我娘了。刘大哥呢?想家吗?”
刘暮舟往前走着,摇头道:“我不想,最多就是担心家里的老宅子被大雨冲垮了。其实冲垮了也没事,过几年我回去了,重新修缮一番便是。”
姜玉霄跟上刘暮舟,又问了句:“胡老祖儿说刘大哥胡游乱逛好几年了,那是不是离家很远了?”
刘暮舟摇头道:“不是太远,也就是从咱们出发的地方,走到这了,走上三百个来回而已。”
姜玉霄咋舌不已,又问:“那日行百里,得走多久?”
刘暮舟也是一愣,还真就认真算了算。
神水国到真罡山,按直线,约莫九十万里,要是日行百里,就得九千天。那岂不是……
于是刘暮舟说了句:“直着走,大概……二十几年。要是按路走,那就不好算了。”
姜玉霄咋舌不已,嘀咕道:“那你走的还真远。”
说话时,已经到了武灵城东边城门。
少年人抬头看了一眼城楼,疑惑道:“城主的儿子娶亲,怎么这么寒酸,连块儿红布都不挂?”
刘暮舟闻言,淡然道:“他都半夜娶媳妇儿了,你指望他大张旗鼓?”
姜玉霄有些不解,“难不成他还怕人抢亲?”
此时此刻,刘暮舟抬头扫了一眼城楼,又看了看城墙根儿。
刘暮舟按住姜玉霄的脑袋,轻声道:“你还真别说,你们这地方叫武灵福地,这武灵城的城主,要是与外面那座真罡山没什么联系,打死我都不信。就这,他们都要大半夜娶亲,城里布置的如此寒酸,难道不是怕人抢亲?”
姜玉霄还是不太明白,“可是抢来作甚啊?不就是个会酿酒的姑娘,长得也就那样,跟蓝姐姐压根儿没法儿比。”
此话一出,又挨了个脑瓜崩儿。
刘暮舟并未解释,只是转而问道:“我听陈忠说,你小时候被掳走过?”
姜玉霄点了点头:“是啊,若非鸡公寺的老和尚,我就被人掳走了。也就是……也就是那次之后,我爹就开始信佛了,变了个人似的。”
刘暮舟闻言,又问:“那你记不记得那个老和尚说过什么?”
少年低着头,呢喃道:“记得,是一句废话。他说八是我的坎儿,不过就过不去,过了就过去了。”
刘暮舟一乐:“还真是一句废话。”
此刻刚走到城楼下方,过门之时,刘暮舟突然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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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然过不去。
过了与过去,可不是一回事。
这不是一句废话。
八是坎儿?好孩子每次即将破境宗师八品,都会被姜伯升打伤,不得不休养。
这座武灵福地,可不只是酒方、门画儿一类的机缘,还有当地人的根骨!
想到此地,刘暮舟再次运转瞳术看向姜玉霄。少年人头顶那一道赤色光芒,还是极其耀眼。
凡事都有个解,所谓无解,只是当下或是某些人解不了。凡人看黄历趋吉避凶,炼气士也有许多化解办法。
夺人根骨,未必就做不到了,否则武灵城主给那心窍不通的儿子娶一个天道眷顾的媳妇儿作甚?
此时此刻,刘暮舟料定了姜伯升不是个恶毒父亲,或许打完好孩子之后,他心里的痛,不会比好孩子要少的。
刘暮舟突然抬手按住姜玉霄的脑袋,轻声道:“好孩子,别恨你爹,待我铸剑之后,就带你回梦津城。”
姜玉霄笑了笑,摇头道:“我不恨,只是……有时候有点儿憋屈。”
过城门洞,天色微微泛亮,街道之上,已然是热闹非凡。
与此同时,街头尽头突然有声音传来,是吹拉弹唱。
不过小片刻,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马背上坐了个眼神呆滞的年轻人。他歪着头,鼻涕掉出来又吸进去,憨笑不止。
刘暮舟抓起姜玉霄,一跃上了城头。
上来才发现,已经不少人在此。
一对年轻男女看见刘暮舟之后,便齐齐笑着抱拳。
刘暮舟也瞧见了那两个金水园修士,也面带笑意,抱拳回礼。
这一瞬,刘暮舟便知道他们二人为何要将一箱金子放在门前了,是因为刘暮舟与蓝采儿。假如没有两个修为不浅的修士在,他们不必将那一箱金子放在门外。放在门外,就是要告诉刘暮舟等人,他们不是强夺。
刘暮舟抿了一口酒,反倒是我这个过路人,险些害了那爷孙二人。
再一转头,不远处有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道人,必然不是本地人。
其余人,大多都在看热闹。
但在城门正上方的人群当中,有个面色煞白的少年人,正望着那顶花轿,怔怔出神。
正此时,天光大亮,有人抬着花轿御风而来。
刘暮舟拍了拍姜玉霄,轻声道:“好孩子,过去盯着那个病恹恹的小子,别让他袖子里的刀子出来。”
姜玉霄点了点头,迈步便往过走去。
花轿落地的一瞬间,唢呐声、炮仗声,不绝于耳。
但刘暮舟听见了马蹄声。
青年手持柴刀做成的朴刀,一手提着刀一手把着缰绳,往城门处疾驰而去。
“香芸!”
他刚刚喊了一声,便有个壮汉凭空出现。
老马撞在壮汉身上,就像……撞了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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