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因为火灾的缘故,房屋暂时没有修缮好,加上盖婆子家里地处偏僻,所以这次刘富贵来洗劫的时候,是忘记了盖婆子这家。
沈桂花听到顾安阮说起这事后,感慨万千。
她们后续又聊了许多,以至于醒来已经是中午。
阳光刺得沈桂花睁不开眼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床榻,一侧的温度早早冷去。
盖阿婆端汤见沈桂花醒来,似乎看出她担心什么:“安阮一早就被叫去村口啦。我对她说让你俩搭个伴走来着——”
“这些天,妈操心的事情很多,铁定是累坏了,不好打扰她休息。”盖阿婆学着顾安阮的语气,对沈桂花说。
沈桂花听后,脸有些发烫。
她闷头大口喝汤,在心里头默默为顾安阮祈祷。
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
“哎?小顾同志。”一阵急刹车的声音在顾安阮的身旁,欧阳从大杠梁下来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欧阳热心肠惯了,他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这气今早刚打过的,你去哪里都够。”
顾安阮现在已经跟陆淮年确定了关系,怎么能够再坐欧阳的车子?
即便是他们经过商议,发现去的地点都在一处。
早上,她已经从盖阿婆那打听清楚如何去那所小学,所以拒绝了欧阳的美意。
“欧阳同志。谢谢你。不过咱们以后还是要保持距离,不然对彼此的影响都不太好。”
听顾安阮这么一说,欧阳倒是想起之前在医院误会她的事。
一时间欧阳的手不知道放在何处,并且因为紧张而产生结巴:“小顾同志……我……没其他意思……”
顾安阮抬眸,面前憨厚的欧阳显然想澄清自己,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知道。”
欧阳有些恍神,他的心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是顾南城在的时候。
当他知道顾安阮是顾南城的妹妹后,他想到更多的是好好帮助好友的妹妹。
此时,自行车因为主人的失神差点儿砸到顾安阮。
“对不起。”欧阳连忙将大杠梁扶正,他随意地扯开话题,想要缓和现在的尴尬:“对了小顾同志,你还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呢?”
欧阳偷偷地握紧拳头,自己在胡乱想什么。
“我也去村东口的小学。”
顾安阮顿了顿,然后对着欧阳说:“不过,你不是省城气象台的吗?怎么去小学呢?”
“哦。”欧阳故意把话说得很淡,以此才能收拾好自己的混乱的心:“他们学校最近不是在缺人么?就找到我,去讲几天的地理课。既然你也是去东郭小学的话,我送你。”
说完这句话,欧阳就后悔了。
“不用。”顾安阮觉得是自己刚刚的拒绝不够明确,导致欧阳误会,她又一次坚定地说:“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欧阳几乎落荒而逃,他看着手腕上的表:“快到上课时间了,那我先走了。”
他蹬上车子后,还暗自咒骂: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顾安阮抵达东郭后,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在缺老师。
房子是老式的草房子,教室里没有黑板,只有几张零散的桌椅。
s城小学的统一收费标准,是每学期六元。
若非是因为颜落落新年前在科研所闹的那一出,顾安阮与陆淮年的工作也不会有些许变动。
医院那边虽然也没有明说,但是顾安阮心里有数。
何况,她也不想让三哥一直活在三嫂娘家的阴影下。
自己总是要早点事情做的。
校长见顾安阮来应聘老师,也不给她打马虎,很实在地说:“咱们学校这种情况,将收费标准都降低了一半,还是难以维持。”
这校长叫张玫玫,今年约莫五十左右。
她本来读完女子大学,有留在s城里教书的机会。但是为了家乡的人,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倾尽所有与丈夫办了这么一间学校。
“小顾同志。如果可以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东郭的语文老师。”张玫玫唯恐顾安阮会反悔,从兜里掏出来一毛钱,“这些,是预支的工资。虽然不多,但多少,还维持一些。”
“校长。”顾安阮将钱还给张玫玫,“这些,你还是先留着给咱们学校填些教学工具。”
顾安阮的话刚落,张玫玫就握着她的手说:“小顾同志。虽说眼下这种情况,上学的学生不多,但只要一个学生来咱们学校念书,咱们就要把学校好好办下去。”
两个人正说着,一位家长气势汹汹地走上来,“张校长。你见俺儿了吗?”
张玫玫摇摇头,那人又如一阵风似地在学校穿行。
“刚刚那位是师鹏飞的父亲,同样也是咱们村开油坊的富户。”
张玫玫对顾安阮介绍着,“小顾同志。咱们学校的基本情况,你也有了基本的了解。等到欧阳同志下课后,你就代替他上语文课吧。”
顾安阮点头,张玫玫应该是帮着师鹏飞的家长去找孩子,就没有在招待她。
这间学校并不大,只有一间教室。
顾安阮想,如果开始教学的话,先参照一下欧阳的模式,这样学生,也比较好接受。
没有黑板,欧阳就蹲在地上,和那些孩子慷慨激昂地讲着:“等到你们长大后,翻过北山,就可以看到那一边是海,而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其中一个学生举起手,欧阳示意道:“鹏飞,你想问什么?”
“老师。翻过了北山,那一边,真的是大海吗?”
站在窗前听课的顾安阮,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孩子就是师鹏飞。
欧阳之前属于气象台,他去过不少地方,“是的。跨越了北山,有一汪无尽的大海。”
“海的那一边,又是什么?”大家年纪小,所以对未知的知识总是很好奇,话题被打开后,围着欧阳,“欧阳老师。山的那边是海,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海的那一边是荒漠。”
不知怎么,欧阳回答完荒漠的时候,眼底有些哀伤。
“欧阳老师你骗人!之前你说过,海的那一边是山!现在,你怎么骗我们是荒漠呢?”
同学们围着欧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屋子里本来土就多,被几个孩子那么一闹腾,瞬间尘土飞扬。
师鹏飞不想上课,跑出教室时,却撞上了顾安阮。
“鹏飞。”顾安阮半蹲下身子,轻轻地揉了揉师鹏飞微红的额头,温和道,“以后走路,仔细一些。”
师鹏飞望着面前这位陌生又漂亮的女人,他扬起稚嫩的小脸:“大姐姐。你长得可真漂亮。”
刚刚几名起哄的孩子,在背后叫道:“师鹏飞!你说走过北山以后,到了海边,跨过海以后,是不是依旧是山?”
师鹏飞今年不过十岁,他喜欢学习,并且觉得在老师的教导下,自己可以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大姐姐。”这小鬼机灵着呢,他引起的祸端,现在又把导火索放在顾安阮这里:“欧阳老师告诉我们,北山后面是广阔无垠的大海,这个对吗?”
欧阳说得并不假。
“那你去过海的那一边吗?”
顾安阮没有说话,久没有发言的欧阳,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冰冷道:“去过。是吃人的荒漠。”那是一段极其黑暗的记忆,也是一段欧阳不愿意想起的记忆。
很多时候,欧阳都在想,若是自己在那场事故中和顾南城一起死掉,会不会自己就可以减轻罪业。
本来叽叽喳喳的学生们,忽然被欧阳的模样吓到。
顾安阮虽然不了解欧阳,但也知道他是位憨厚的老好人。看样子,大概是海的那一边,有让他难以启齿的事。
顾安阮梨涡浅笑,将话锋一转:“欧阳老师是想说万一人卷进荒漠后,不就被荒漠吃掉了么?”
师鹏飞等七个人,听得懵懵懂懂。
小孩子们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抱歉。”欧阳撑起两条发麻的腿,他这样的状态,很难再跟孩子们进行授课,于是对着顾安阮虚弱地点了点头,“小顾同志。我的身体有些不适,接下来还有劳你费心。”
师鹏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自然的欧阳,他抬起头,问顾安阮:“大姐姐,欧阳老师今天是怎么了?”
“欧阳老师刚刚不是说自己身体不适吗?”顾安阮温柔地抚摸着师鹏飞的脑袋,“所以接下来,由我跟大家一起学习,好不好?”
方才,他们刚上过欧阳的课,应该劳逸结合。
所以在简单介绍过自己以后,顾安阮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先安静下来,“现在咱们有秩序地走出教室,顾老师带着大家出去做活动,好不好?”
“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师鹏飞走在队伍的第一位。
顾安阮守后,她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幸运地是碰上群不算太胡搅蛮缠的学生。
众人刚走到操场,师鹏飞的父亲铁青着一张脸走过来,上去就是扭着师鹏飞的耳朵,“恁个小崽子,老子给恁说过多少次,不要再上学了!上学有什么用?恁看看人家欢喜在家里都知道帮助他爹做活,恁倒好,咱家的牲口都累死了,还在这里学!”
“鹏飞他爸。”顾安阮上前劝阻着,“这里是学校,请您不要对其他的孩子造成不好影响。”
顾安阮将师鹏飞护在身后,义正严辞道:“现在还不到放学的时间,你不能够在校园里殴打我的学生。”
“哈。”师鹏飞的爸爸用中指指着顾安阮,“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老子骂自己的儿子,需要你指指点点吗?”
“师鹏飞!”男人对着躲在顾安阮身后的男孩道,“你跟老子回去,咱们家的驴垮了,从今天开始你去代替他!”
师鹏飞不想失去上学的机会,他还有许许多多问题想要问这位新来的老师。
“顾老师。”师鹏飞轻轻地拉扯着顾安阮的衣角,“我不要跟他回去,我想继续在东郭。”
这一细小的动作,看似扯的是顾安阮的衣服,实际上扯动的却是顾安阮的心。
“当初送你来,不过是让你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这还上起劲儿了?等驴子死掉后,吃不上饭,你就守着你的那些破书过日子吧!”
师鹏飞的爸爸愤愤道,“小崽子,你给老子过来!”
“鹏飞爸。”瞧着在自己的身后缩成一团的师鹏飞,顾安阮动容道:“你有想过鹏飞怎么想吗?”
“老子在乎他怎么想做什么?老子只关心他要是在你这里继续下去,怕是我们家里的作坊都要倒了!作坊倒了以后,我们吃啥?吃书吗?”
这便是读书人与庄稼汉的区别。
前者认为书本乃精神食粮,而后者则是只想着每天如何填饱肚子。
若想让后者接受教育,眼下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温饱。
“鹏飞爸。”顾安阮知道,她与师鹏飞的父亲面前始终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或者说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人,如果不慎有了交集,那也很难达到平衡。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顾安阮清了清喉咙,“但是现在是在学校,不是由着你撒泼的地方。若你不想要鹏飞上学,那也要等到今天他上完所有的课。”
顾安阮说过,她不是圣母,没有那么有脑子的打包票说放心师鹏飞的学费由我出,也不考虑自己根本没有钱。
师鹏飞的爸爸红着脖子,原本想着再跟顾安阮理论几番,可顾安阮一瞪他,他反而有些心虚。
现在这个年头的妇女同志,哪一个还在学校折腾?
不是他吐槽东郭学校,而是实事求是,一共不到十个学生,还折腾什么?早晚都是要关闭的!
算了。
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值当跟一个妇女同志计较。
若是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
于是师鹏飞的父亲点着头,指着顾安阮身后的师鹏飞,“行。放学后,跟老子等着。”
等到师鹏飞的爸爸走以后,顾安阮蹲下身子,虽然这是她第一天认识师鹏飞。
“顾老师。”师鹏飞的眼圈红红的,他用手背抹着掉下来的泪珠,哽咽道,“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够上学?以后是不是再也无法接受新知识了?”
顾安阮的心情很复杂,她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靠在脑海里想就可以实行的,幸福村人们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有的人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不得不退学。
但是有的人,即便是有这个条件,也不想着上学,认为读书只是在虚度光阴。
“鹏飞。”约莫过了一分钟的时间,顾安阮蠕动着皲裂的唇,“如果你以后想要听老师讲课,可以在忙完家里的事情时,找到老师。”
似乎知道自己板上钉钉的命运,师鹏飞的心情很难受。
顾安阮给孩子们上完课,已经是中午。
他们一涌而散,而倔强的师鹏飞仍旧一脸苦瓜,他趴在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不肯离开。
顾安阮上前想要说些什么。
而师鹏飞的爸爸第三次进到东郭,他比顾安阮更快一步,冲到师鹏飞面前,提着小家伙的耳朵,洋洋得意地对着顾安阮说:“顾老师,现在是放学时间,我可以带着我的儿子回去了吧?”
的确。
顾安阮没有理由拘一个放了学的孩子。
师鹏飞的爸爸拽着不情愿走的师鹏飞,在门口前,身后传来顾安阮有些沙哑的声音:“鹏飞他爸,你知道你儿子名字的寓意吗?”
男人愣住,但没有回脸看顾安阮:“我哪里知道,是我那死掉的婆娘取得。总不能跑到土里去问,她为什么要跟俺儿取这个名字!”
“鹏飞,意味着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顾安阮补充道,“你的妻子,当初一定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有更加宽阔的视野。”
世人多少都有些虚荣心。
被顾安阮这么一解说,师鹏飞的爸爸笑嘻嘻地转过脸,“顾老师。你说得在理。俺儿以后要是能有个好的前程,比什么都强!”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顾安阮以庄周的《逍遥游》为例,继续道。
“俺不比恁们文化人。”师鹏飞的爸爸用手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说的,俺也听不懂。”
“鹏飞。”顾安阮勾唇,知道大鱼已经咬上了鱼钩:“你同你爸解释下,老师刚刚说的那段话的含义。”
师鹏飞的爸爸自然是不服气的,毕竟他一个大老爷们都不懂,自家小子怎么又能明白呢。
于是他问:“鹏飞。你真懂你顾老师说什么?”
“大鹏的脊背,不知道长到几千里;当它奋起而飞的时候,那展开的双翅就像天边的云彩!”
师鹏飞挺起胸膛骄傲地回答。
男人咋舌,“那大鹏还那么厉害啊?”
他的媳妇儿念过小学,是个文化人。可惜生鹏飞的时候遇上难产死掉了,所以对于师鹏飞的爸爸来讲,孩子上学与否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今天,被顾安阮这么一教导,他倒是觉得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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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就这样过去了。
虽然桃子的成绩不是很好,但是还是感谢这本书让桃子遇见了许多人。
祝大家2022年都能开开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