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这里面没人?
吴用尤还记得邯鼓这句话,这突然见到一个人,即便是个少年,他还是不由得一惊,尤其对方半蹲在一个犄角旮旯内,双手环膝,抱着脑袋,肩头不停抽动,怪异无比。
似乎是觉察到吴用进来,他缓缓抬起了头。
吴用看清楚他面容,却悚然一惊,这人没有脸皮!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等等……我为何会知道他是个少年?
吴用心里虽然疑惑,可反应却快,立马伸手摸向后背的“乌钩”,血气喷涌,血甲覆盖全身,举弓架箭,直接把弓弦引满,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然而话没说完,这个少年的脸上居然开始“长”出来了五官,先是鼻子,再是眼睛,然后嘴巴、耳朵……
不仅是五官,他眼眶通红,眼角还带着一串泪珠,紧抿着嘴,显然在憋着哭声。
吴用见到这张脸孔,却是不由得又一愣,盖是因为……这张脸居然带给他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吴用很确信自己不认得对方,一时恍惚,居然松了手,取下箭矢,浑已忘却自己已经引开弓弦,嗡的一声空放!
一般的长弓如果空放,由于弦上没有箭矢,弓片回弹的巨大力道就会完全作用于弓片本身,如若弓身坚韧耐造,尚还能扛得住,可如若是较为脆弱的材质制成的弓矢,这一下甚至会断线,乃至绷断弓片,或者翻弓的可能。
重磅的弓矢,如若弓弦韧性很强,在打坏弓片后,往往还会留有余力未消,这种情况下,没有弓身结构的保护,很可能直接切割到手腕,对弓手本身造成伤害。
“乌钩”自是一等一的好弓,这一下弓身尚且无恙,弓弦也并未有翻弹,可引弓的劲力却尽数回传到了吴用身上。
就像武侠故事里的内功高手,运起内力一掌打出,可临至半途,却要收手,这股劲力如何泄得?无处可去,只能消化在自己体内,无异于自己打了自己一掌。
噗……
吴用这一路来也算经历了不少惊心动魄的时刻,总归有惊无险,没有受伤,可不曾想今次是自己先给了自己一掌,身受重伤,口吐鲜血,浑身气机都紊乱。
哐当,乌钩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的惊龙楠大门发出一阵嘹亮高亢的龙吟。
【邯鼓!】吴用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此刻身受重伤,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无奈之下只能呼唤邯鼓。
然而邯鼓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他又唤了一声,依旧如此,周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对面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师叔祖?】吴用只好呼唤伏龙师叔祖。
但不知为何,与邯鼓一样,伏龙剑同样没有任何回应。
吴用心里一沉,屏气,凝神,努力镇定心神,然后反手摸向剑匣。
可令人惊恐的是,他打开剑匣,居然……没有摸到伏龙剑!
伏龙剑不见了踪影!
吴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但并不是惧怕对方,而是不知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自己推门而入,进到了某座尘封的禁阵,将他与邯鼓、伏龙剑彻底隔开了?亦或者是某种相关的法术?
他强撑着起身,无论如何不能束手待毙!
水琉璃入手,强提起一口真气,要将之催动,摆好防守的姿态。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伸出了一只指甲已经粗糙破裂,伤痕累累的右手,捉向吴用。
本以为他是要对自己动手,可却没有觉察到任何的危险。
吴用看见他无声流泪的脸孔,不知怎么,心里蓦地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难受,竟尔生出来一丝错觉,对方是在与自己求救。
吴用鬼使神差也伸出去手,想要握住他的手,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眼前立马回闪过曾经某时某地的熟悉一幕。
还记得他之前在刚拜入峨眉不久后,偶然之下,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认识了宋瑜英,因为想要看看她的雷阗,试着乘上他的灵禽,结果一时不小心,失足落入望江峰下的悬崖。
急速下坠,就在临死之际,当时恍惚之间,也曾出现过这么一个少年。
对方同样蹲在犄角旮旯,环抱双腿,把头紧紧埋在自己怀里。吴用落到半途,少年伸出手来,也是想要与他求救的感觉。
而就在两人将要相撞的时候,宋瑜英乘着她那头灵禽,追身而至,堪堪将他救起,而这个少年也随之当场消失。
吴用当时以为自己是死前的走马灯,出现了幻觉,后来就没有再去想过这件事情。
可眼下的一幕却无法解释了,如果当年的那一幕是幻觉,为何今天又会再次出现?
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前次那个少年从始至终没有脸面,而这一次,长出了五官,给他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觉。
“你……是谁。”吴用伸手出去,明明隔着数丈远的两人,地面仿佛被扭曲,距离蓦地被拉近,但偏就在要牵住手的那一刻,吴用居然握了一场空。
他一时发愣,眼前恍惚,待瞳孔再次聚焦,四周一片黑暗,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少年?
【小子!】
【吴用!?】
……
几声略显焦急的呼喊在耳朵里越来越响。
是邯鼓在叫他。
吴用瞬间回神,喉头涌上来一口浓重的咸腥,忍不住咳嗽,双手撑地,接连吐出几大口淤黑的臭血。
手边是掉落的乌钩以及一只箭矢,左手手心还捏着水琉璃,吴用在一串急促的咳嗽声中,意识到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想。
他不顾伤势,强撑起身环顾周边,可还是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邯鼓见他着了魔似,厉声喝道:【吴用!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吴用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刚才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少年……】
【哪里有什么少年,此间只你一人!】邯鼓不理解他到底怎么了。
伏龙剑也疑惑道:【方才进来后,你就呆在原地,伸手自言自语,支支吾吾的,听不清楚到底在讲什么,然后引弓空放,重伤了自己,可是看到了什么?】
吴用听到伏龙师叔祖的声音,心里一振,问道:【师叔祖,你还在!?】
伏龙剑不解道:【老夫一直都在,却不知你刚刚打开剑匣,与老夫将拔未拔,是准备要做什么?】
吴用当真是一头雾水:【我方才将拔未拔……什么意思?我刚刚想要拔剑,可您分明不在啊?】
伏龙剑与邯鼓皆是沉默,问道:【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
吴用事无巨细,将刚才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明清楚,这次,他没有隐瞒,将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告诉了两“人”。
伏龙剑否认道:【老夫一直就在剑匣中,是你自己只握剑柄而不提剑。】
邯鼓却语气古怪的说道:【慢来,你说方才在哪里看见的这个少年?】
【这里。】吴用手一指方向,走了过去,来到刚才少年蹲着的犄角旮旯。
【你说他长的什么样?】邯鼓语气愈加古怪。
吴用听出他语气的异样,大概将那少年的样子作以描述,问道:【怎么,可是哪里不对劲?】
邯鼓沉默良久,缓缓道:【没有不对劲,只是告诉你,你说的这个少年……其实就是你自己啊!】
吴用如遭雷击,支吾着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说那个少年……就是我?】
他眼前倏然恍惚,再次出现那个面带悲意的少年,站在自己跟前,伸手起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吴用愣神道:“你……”
这个少年慢慢走来,居然与他相融在了一起。
吴用下意识后退一步,可没想到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脑袋里,就像用一把利刃,锋锐地捅进整个脑袋,把脑子里面搅得七零八落成许多碎片。
吴用被这剧烈的疼痛刺激得惨叫,一下跌倒在地,血甲覆盖浑身,双拳狠狠锤击地面,可这股疼痛不但没有消弱,反而有越来越强的势头。
他神智开始虚弱,眼前花糊,依稀能听到邯鼓与伏龙师叔祖的呼唤声,再然后……他就没有了知觉。
……
朦胧之中,吴用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是在洞室之中,正松出一口气,可却发现邯鼓与伏龙师叔祖并不在身边。
“咦……我怎么!”
吴用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漂浮在半空,可他明明没有动用一点法力!
他试着调动体内法力,然而却发现自己体内空荡荡的,一点没有真气,不仅如此,他发现身上的衣服也不会摆动,用手一摸,手指直接“透”衣而过。
“这是怎么回事?”
吴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虽然是在吴氏的秘地中,可却明显不是在第六层内,而是回到了第一层。
可与进来时候不一样的是,这会儿的洞室内,地面上没有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泥水潭,只有一根根石笋,头顶上虽然满是钟乳石柱,却不见一根杂草藤蔓,整洁异常。
不仅如此,空气中也没有那一股子纸张的霉味,墙角的书架上一本本书卷摆放的整整齐齐,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在,砚台内的墨水依然湿润。
吴用满头雾水。
就在他疑惑之际,洞室外的甬道忽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吴用一惊,暗道:不好,莫非是阴景宫的人发现了这里!?
他试着躲闪,可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办法移动身体。
就这么焦急地等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吴用心里呼叫了两声邯鼓与伏龙师叔祖,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心焦之际,夜明珠的光芒照耀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吴用瞧清楚后,不由得一愣。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老者,微微佝偻着背,穿着一身道袍,头戴一顶巾帽,最最标准的道士装扮。
他右手卷着一本书,左手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慢悠悠的。
这没什么,可第二个人,吴用看了却心神震动。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少年,用邯鼓的话来说——亦即是“吴用”!
只不过这会儿的他,脸上可没有之前那股即便没有五官也掩饰不住的悲哀,只是带着些微的局促与腼腆,落后几步,跟在老者的身后,低头一言不发。
“今天是难得的祭妖大会,大家都聚在一起吃喝游玩,你小子不好好放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这个时候来取妖血?”老者走到书桌前,将书卷放到一旁,拖开靠椅,坐到了位置上。
“这不是清净么,小子想一个人好好挑挑妖血。”少年腼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似想到什么,忙问道:“永老,今天是可以来取妖血的吧?”
两人说着话,吴用不由得一惊,他站的位置正在洞室中央,只要从甬道走出来,无论哪个方向都一顶可以看到自己,可眼前的两人却当他是空气一般,视若罔闻。
吴用心头一动,又试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还是穿体而过。
【莫非……我现在是在回忆之中?亦或者,我确是昏厥了,但脑海深处的记忆却因此得而发掘?】
吴用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可能,否则底下两人绝不可能把他当做空气一样看待。
“把妖玉拿给我。”被称作“永老”的老者伸手一招。
少年紧忙从脖子上系下来了一枚玉佩,恭恭敬敬递给了他。
吴用心头一动,少年手上的玉佩正是那枚青灰色的妖怪头颅形象,头生三根尖角,张着大嘴,两根巨大的獠牙几乎占据了整块玉佩的一半面积,嘴里还有细密的尖齿。
衡闾吴氏子弟出生时候都会戴上的妖灵血玉。
老者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打量一眼,起身去书架上翻出了一本皮质的卷册,轻轻放到桌上,然后慢斯条理的一手按着砚台两角,另一只手手掌按着墨锭磨墨。
等黑中透红的墨水漾开,从笔架山取下来一只毛笔,轻蘸浓墨,一手翻开皮册,食指在唇间一点,翻到了其中一页。
一边提笔写道,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吴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