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已久的望江峰,吴用再次生出一丝恍若隔世的错觉,站在竹楼外的空地上,不觉出神,久久挪不动脚步。
玄虚子也不催促,就这么负手陪在他的身边,轻声笑道:“像是昨日才出山门?转眼就回来了?”
吴用点头。
玄虚子感慨道:“人有喜怒哀乐,凡人尝尽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不免抱怨生活的苦楚与烦恼。为师年轻时候尚觉得理所当然,区区凡人当然没有我等修道士快意,可年纪大了却有不一样的感悟。”
“修道长生,听着好令凡人向往,只以为我们是逍遥无忌的快活仙,殊不知我等终年、终月、终日都在修炼,除非是那等贪图一时痛快的不求上进者,否则其实生活远比凡人来得枯燥。”
“酸甜苦辣有什么不好的呢?人生快活走一遭,为了某一目标全力追逐固然没错,但要是忽略了沿途的风景却是本末倒置。”
“我等修道士,有时也该停下脚步来多多感受身边物事,否则就是登仙问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有多少人能够真的举霞飞升呢?”
江风凉爽,吹得师徒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玄虚子咧嘴笑道:“徒儿,你刚历经生死艰辛回来,为师就与你一顿教训,你不要怪为师不会挑时候。”
吴用摇头说道:“弟子岂敢这么认为?好久没听师父的教诲,我觉得亲切才是真的。倒是师父教诲我的这一出,您老不会是对求真问道失去了信心吧?”
“混账!”玄虚子笑骂了一句,“你出事时候为师方才出关,修为有了突破,正是勇猛精进的时候,怎么就失去了信心?说什么胡话!”
他话语一顿,用略带感慨的语气说道:“这番感悟无关修为,亦不算是对你的教诲,徒儿你当做劝诫听过就好。”
“为师年轻时候性情比你之前还要跳脱,一心追求修为突破,以期让你师祖刮目相看,甚至到了魔障的地步,两耳不闻外事,无视了许多本该驻足欣赏的风景。”
“没想到老来才醒悟这个道理,现在想要回头怀顾,可恩师不再,佳人已去,益友作古……哪里还有这个机会?”
“你还年轻,不要像为师一样,错过了才知道珍视,无力维护了才知道痛心,明白吗?”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吴用哪里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师父分明还是因为他失踪,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这才生出的感悟,所谓“恩师不再,佳人已去,益友作古”,师父现在心里恐怕最担心的就是添上一句“爱徒夭折”了吧?
吴用感受到这番话语中暗含的关心,郑重点头,应道:“徒儿明白了。师父,咱们里面坐。”
他走向竹楼,沿着阶梯进到房内,先催动阵盘,将房间因为久无人居住的灰尘、蛛网等污秽清理干净,然后将师父请到二楼露台上,烧水烹茶。
师徒两个就这么坐在露台上,看着漫漫江水,闲聊了起来。
聊的内容跨度非常之大,上到修炼突破,下到生活琐碎,无话不聊。
生死不明的弟子安然回转,虽然有些变故,但总归性命无忧,玄虚子一颗心也跟着安然落地,一席话聊下来,眉心的郁气都散去了不少,气色也好了。
吴用来到这个世界,鲜少有这种时候,安闲舒适,不说十分享受,但这种氛围叫他很是放松。
玄虚子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之前他一直将吴用当成个不懂事的半大小子,所以有些话从不会来和他说。
如今这些年过去,虽然吴用在外遭受了磨难,但人却成熟了许多,玄虚子忽然发现,吴用已经是个能陪自己吃茶聊天,独当一面的人了,心里当真舒慰。
不过他也怕吴用劳累,聊了个把时辰后,他起身告辞。
“小子,我先回去了,这几天你就在门内好好休养休养吧,就不要出门了,于你而言,外界正是多事之秋,让你白师伯他们来处理就好,你不用管。”
吴用道:“弟子省得,接下来暂时不打算出门,我只准备好好巩固修行。”
玄虚子漂浮而起,忽然又回头道:“对了,北海龙王的掌上明珠敖敏,你是真心属意,还是和你白师伯所说一样,只是你和北海龙王之间的交易?”
敖敏?
吴用险些忘了这个龙女,当时北海龙王占了他峨嵋弟子身份的便利,帮助敖敏避开了无极欢乐宗的纠缠,而作为报偿,北海龙王送他了一杆乌钩与一门《玉塔内景经》。
“师父,这有什么关系?我与北海龙王之间的交易早已完成了。”吴用不解师父问这一问题的用意。
玄虚子摇头道:“之前你失踪了,北海龙王派手下前去想要帮忙找你,当着很多人面说是为女儿来找你,后来被阴景宫拦了回去,但北海龙王还是隔三岔五带手下来问,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
“你若有意敖敏,咱们后面可以和他谈谈,我峨眉倒也没有那么迂腐,从来不禁人、妖之恋,但你若没有这个意思,还是需要尽早警告一下他为好。”
这老登……吴用眼皮一跳,没想到堂堂北海龙王居然做出这种事情。
玄虚子关注着弟子的表情,笑道:“你不妨再仔细考虑考虑,若果真心有意,还是不要错过了,否则就会和为师一样后悔。”
“原来我本可能有个师母?从未听您提起过呀!”吴用好奇问道,刚才听见“佳人已去”这句话,他以为是师父曾经有一位红颜,现已故去,现在看来应该是最终没能走到一起。
玄虚子笑骂道:“我在说你小子,你扯为师做什么!”
吴用嘿嘿一笑,道:“弟子有些好奇。”
玄虚子又笑着骂了两句,然后脸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说道:“总之你好好想想,不急着回答我,不要做出什么让你遗憾的选择。”
遗憾?没有。
吴用对敖敏确实没有多余的情感。
“师父放心。”
“嗯,你好好歇息吧。”
说完,玄虚子飞空而去。
吴用目送师父身影,直到消失不见,这才收拾收拾回了屋内。
【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紧?】吴用在心里问道。
【运练《西升灵虚真一书》,帮我一起温养灵体。】邯鼓的声音有些虚弱,显然,之前金顶观内的那道锁链对他的伤损不小。
【好。】吴用就地坐定,双手翻转,各捏一个诀目,安在膝头,默念《西升灵虚真一书》的口诀。
他的眉心裂开一道肉缝,竖目睁开,闪过一丝相较往日略显虚淡的白光。
随着口诀念动,诀目变换,白光逐渐凝实……
“呼……”
良久,吴用舒出一口气,抬头看向窗外,月盘高挂,银华倾泻如瀑,将峨眉群山盖上了一层银衫。
“夜里了。”
他将乌钩与箭筒放到自己榻边,下楼来到后山小院里,在瀑布底下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回到房内,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邯鼓哼道:【当真被你那几个师伯算计了,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二师伯他们也是关心我,你别记恨。】吴用怕这家伙耿耿于怀,劝了一句。
【我记恨了能怎么样?你帮我,还是我自己动手?】邯鼓没好气说道。
吴用苦笑,知道一时半会儿这事儿揭不过去,于是扯开话题,问道:【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安排?】
邯鼓没有犹豫就道:【能怎么安排,就按照你师父他们的意思,修炼《擒龙形剑经》也好,《诀服日月真虚宝策》也罢,把修为提上来,压过《四上智观身大道经》先。】
【你一个人类修士修炼鬼道功法已经足够古怪,鬼道功法再压过本来修为就更加离奇了,没有好处。】
吴用好奇道:【你说的没有好处是指?】
邯鼓冷笑道:【没有好处,就是只有坏处,时间一长,你猜你会不会变得和阴鬼一样?】
【那你当时还让我加紧修炼。】吴用翻了白眼。
【那时候你有的选择?】邯鼓骂道。
吴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这么问只是怕邯鼓还在气头上,故意问了一句以往能让他跳脚的话。
果然,眼见他和以往是一样的反应,吴用心里放心了不少。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问出这句话来,他总感觉这一幕好像曾经哪里发生过一样,一股怪异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
‘不管了,这种感觉前世时候也曾有过,好像和什么海马还是河马体有关……’
吴用脑袋里一过,便不再去想,他一头倒进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
吴用是回去歇息了,可他的几位师伯却一直议论至深夜,讨论的重点自然还是吴用。
这又是峨眉,又是玄虚子的弟子,又有小极北那边的变故,再加上此前玄虚子请人人帮弄出的声势,仅仅只是一天的功夫,吴用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远近内外。
抛开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需理会,对于一些希望知道吴用进入玄通山内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各方势力,峨眉必须要给出一个交待。
甚至吴用都还没有回来前,只是消息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接连有几封书信飘进峨眉,来询问吴用的情况,希望知道玄通山底下究竟是什么。
可现在的问题是,据吴用的说法,他进入玄通山后,就一直待在玄通山内修炼鬼道功法,并没有去别的地方,整整三年如此。
白也几人是愿意相信吴用,可别的门派的人会怎么认为呢?
肯定是不信的,说不定会以为他们峨眉在隐藏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事实就是如此,峨眉行得正坐得直,堂堂正正,白也不愿过多解释,更不会添油加醋以免贻误重大,当日就将吴用的描述一点不差的回信给了几家来询问的宗门。
如此做法,可以想象接下来一定会引来连锁反应,有人试探,有人猜疑,也许还有人穷追猛打要问出个心里自己以为是的所以然。
这就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反正遇到了再做处理。
对此,玄虚子毫不客气地表示,只要别有人来为难吴用,一切好说,但要是因为这件事情逼迫吴用做其不想做的事情,他会让对方知道自己手里的弓箭不是吃素的。
等到第二日,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远近各派都得到了峨眉的回复,并慑于峨眉的强势,没有人表示公开表示疑问,只是在私底下有些议论,所议论的内容也与白也所料差不许多。
一时间倒是风平浪静。
……
吴用这一觉睡了一天两夜,直至第三天的天天光大放,迷迷糊糊睁眼,忽然想到自己在哪里,眼睛一下子睁圆,从地上一跃而起,快步来到露台边。
干爽凉快的江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满心舒爽,看着阳光泼洒在漫山遍野的林木上,心里感觉好不真实。
他眼角余光扫到一物,轻咦一声。
翻身跃下露台,之间屋檐底下静静放着一大篮子白面馒头,还有一布兜子类似于龙眼的饱满野果。
他拎起篮子,发现提把上系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句话:“贺你重归,送上香桂,仅限今回,不可来窥!”
落款:烟袅峰。
吴用哭笑不得:“这烟袅峰……”
香桂就是这类似于龙眼的野果,表皮褐色带着一些白色斑点,但不同于龙眼需要剥壳,还要吐核,这香桂核是软的,也不需要剥壳,可以整个吞吃。
因是之故,这被当成一种较为特别的贺礼,寓意送礼者的心意一片真诚,没有一点虚弄。又因为香桂饱含心意,也在一些男女之间作为互诉情意的礼物。
且由于香桂味道甜美滋润,香桂树又长势惊人,一棵一棵之间以树藤接连落果,每年峨眉都会组织一次采桂大会,限初入门的弟子参加,一起协同上树,协同采摘,增进新进弟子之间的情谊。
吴用收到这份特别的礼物,心里一暖,只是最后“不可来窥”几个字令他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