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麓山的改革势在必行了。
高桂英李来亨老一辈的理念,已经被证明无法翻盘了。
李破虏的理念,在高桂英看来,就是对老一辈的全盘否定,她至今都无法完全接受。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理论,高桂英想得到的是第四层,最基本的被尊重。
毕竟高桂英的身份和地位甚高,她不是最初的流民了。
可是李破虏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只是她所理解的尊重,和李破虏的不一样。
双方对尊重的定义不同。
李破虏看着她道:“上层拥有的决策权,包括对道德的定义权。当别人将道德这件外衣抛向我们的时候,我们有权决定穿还是不穿。这么多年的世事已经证明,这衣服不能穿,否则将会一事无成。”
士绅就喜欢给大明皇帝扔这些衣服。
崇祯就是因为穿的衣服太多,最终临终遗言依旧在甩锅,希望留下个爱民的好名声。
满洲就不像崇祯那么傻,对士绅扔来的衣服不屑一顾,惨绝人寰的屠刀政策,最原始最简单也最有效。
士绅换了身衣服,就少了推诿扯皮,反过头来对曾经的自己人效率也是惊人。
比如眼前以李国英张长庚为首的汉奸军集团,他们原来可都是大顺军的手下败将,如今光是一招联营推进战术,就能令李来亨陷入绝境。
而高桂英李来亨等人,穿的旧衣服不但多,而且穿的太久了,导致都脱不下来了。
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这些衣服能够维护脆弱的内心世界,他们不愿意脱下来。
大顺和大明一样,对满洲的战绩惨不忍睹。
每个农民军高层领导的神经,都是相当敏感的,几乎是一碰就会炸。
历史的教训,是在历史中从来不会吸取任何教训。
没有人愿意改变。
但目前的形势,到了不变就要灭亡的地步。
原主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把这一摊子扔给了一个穿越者。
李破虏看着她继续道:“接下里满洲要干什么,你知道吗?”
高桂英美眸眨了眨,心里嘟囔道:“满洲要干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李破虏说道:“敌情分析的目的之一,就是对敌人下一步行动作出预判,从而制定出有效的反击措施。俗话的说法,知道了蛇的七寸,就打他的七寸。文雅的说法,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高桂英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露出了光彩,接着低下了头。
她终于意识到,掌握敌情是高级指挥官的基本素养之一,她不好意思直接问,又想知道满洲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又把头抬起来了。
在山寨的生死存亡面前,她再次觉得个人荣辱,实在不值得一提了。
李破虏却不打算给她甜头,说道:“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我要是说出来,你又全都明白了。”
一个又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这道理和新大陆一样,新大陆早就存在,哥伦布没有发现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
十七世纪的东方人,依旧是少有人知道。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意识问题。
新的理念早已经出现了,接不接受也是个大问题。
规则和道德之间,就像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什么都明白了,捅不破,永远都在懵懵懂的状态。
李破虏的话不太客气,高桂英的胸口又起伏了起来。
他转头扫了一圈中二少年:“谁能说出来,接下来满洲要干什么,赏他一只猪耳朵!”
中二少年们愣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
狗头跳了出来,“鞑子接下来要么继续困死我们,要么就用阴招奇袭让我们早死,哈哈,破虏我说的对吧,我要吃猪……”
嘭,缑应照毫不客气地拍了他的脑瓜。
“爹,干嘛打我!”狗头很委屈。
嘭,缑应照又给了他一下,偷偷看了高桂英一眼,将自己抄写的总结报告推到儿子面前,命令他抄写十份。
狗头一下子傻眼了,求救的眼神看着李破虏。
李破虏却将手里的鹰羽笔递了过去。
和老一辈争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百城一战孩儿军打出了威名,六月份连续两次冲击深步河壕沟阵地,孩儿军更是顶着箭雨,不惧竹签阵,以血肉之躯硬填敌人的壕沟,为后续大军开路,几乎是全军覆没。
老一辈掌握着权利,牺牲的少却想得到的更多,半大孩子们心里早就有不满。
所以当李破虏震慑王希忠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李来亨在要他们做无谓的牺牲时,他们纷纷掉头就跑。
他们是最希望改变的群体,也是李破虏基本盘中的基本盘。
他们都是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的中二少年,调皮捣蛋的同时,也正是接受新鲜理念最好的年龄。
即便没有敌情分析报告,他们也早就从李破虏多次的言谈之中,看出了满洲能拿得出手的策略。
一是继续困困,活活饿死农民军,二就是发动奇袭,早日结束茅麓山的战事。
所以这是很简单的问题,高桂英听狗头都能随口说出,她却想了半天也想不到,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李破虏没有对她客气:“你既然知道了满洲接下来要干什么,是否知道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应对?”
“我知道……”
二黑很是积极,可他还没说完,就挨了黑有功一巴掌。
高桂英神色有些暗淡。
即便是李破虏和她顶撞时,她都一直在认识是小孩子在耍脾气。
但此时不同了,猪耳朵的誘惑实在是太大了,就连她的尊严都顾不上了。
所以她就突然意识到,她在孩儿们心里的形象,在一点一点的崩塌。
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高高在上被摔下来的滋味,很不好受。
缑应照看了曹一铨一眼。
曹一铨却低下了头。
老一辈和新生代之间,高桂英是关键,大太监心里清楚,少将军要掌控大局,老一辈绝对不能成为包袱。
缑应照犹豫了好几下,还是开口道:“灯包山还有剩余物资,我们派出一支精兵,一定能拿下。”
他亲自下山交涉过,亲眼见过灯包山堆积的物资,天使计划的预付款,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如果能将灯包山的物资全部夺过来,至少能令山寨吃饱喝足半个月之久。
高桂英忽然觉得心里一亮,正准备下令之时,还是扭头看着李破虏。
围困战术,目的就是阻断农民军与外界的物资人员流通。
天使协议的预付款,只够山寨吃上三天,而分给李来亨那一份,已经吃完了,明天他们就会重新陷入断粮的困境。
灯包山刚刚经历了一番清洗,这个时候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
李破虏却道:“拿下灯包山,依旧是解了燃眉之急,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于大海手下至少有五百家丁,我们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一定会拼死反抗,这样一来,咱们的伤亡也会不小。目前咱们这点人,可经不起任何的消耗。”
家丁是拿着朝廷军饷的私兵,是这个时代军阀的特点,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体现。别说李破虏去碰于大海的家丁私兵,就是八旗军去碰,也照样得脱层皮。
能在明清交替的时代存活下来的军头,没有一个是善类。
所以他一直不赞成和汉奸军开干,那样只能白白牺牲生命。
要打就打八旗军。
满洲是太黑,农民军是太白,而人数众多的汉奸军,可以说是一处灰色地带。
李破虏看着缑应照,问道:“缑叔,会玩灰色吗?”
缑应照原生家庭是商人,经常负责农民军的物资采购,自然知道灰色的玩法。
他忽然惊呼一声:“我明白了,少将军特意拿阿隆换王三宝,更深层的意义原来在这里!”
对于十七世纪这帮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李破虏感触并不深。
他交换王三宝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报仇,而是要在于大海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他要建立一条秘密交通线,打通物资通道,并和外界志同道合之人取得联系。
只要满洲不灭,反清复明之士就不会消失。
这个年代的志士,还是比较纯粹的,不像后来的青帮红帮,沦为了流氓团伙。
他要通过这条秘密交通线,把这些志士联合起来。
如此一来,令李来亨绝望的粮尽援绝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只是交通线的问题,大家听不懂,缑应照却怦然心动。
高桂英插嘴道:“光是一个于大海,怎么可能完成这么大的任务,况且他为什么帮我们做这些事?”
她能考虑到这些,说明为了大局她暂时放下了于大海和高家的恩怨。
缑应照回道:“他们旷日持久的围困咱们,士气早已低落,如今的局面一定是外紧内松,可以说,他们如今的营地,几乎和集市没什么两样。”
“而且为了减少军费开支,他们向来有白用商人的习惯。商人重利,不可能给他们白用,暗地里各种赚钱的门道多得很。当官的根本看不懂,而且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对于和政绩无关的事情,他们也懒得问。”
“所以茅麓山由商人掌控的现成的物资通道,比比皆是。”
“我们脚下万朝峰外围的阵地,就是这些物资通道的最后一道枷锁。而少将军这次,就是从于大海这里打开了一道口子。”
“目前的形势来看,于大海为了自保,一定会和咱们做这件事。他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他打仗多么勇猛,而是因为他比他原来的家主孙守法,更懂得怎么选择。”
缑应照一番话,将清军的后勤保障情况给揭了个底朝天,而且点出了于大海活命的手段。
李破虏不免对他高看了一眼。
这个赞怀将军作为豫人,能力压一帮老陕人,在山寨之中排在较高的位置,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是他看向高桂英的眼神有些犹豫。
李破虏说道:“缑叔,有话直说。”
缑应照叹道:“我们的钱财,都是从大明的贪官污吏手里缴获来的,最终都是他们从大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所以当年永昌帝临终遗言,我们的钱财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绝对不能落入鞑子汉奸的手里。”
李自成不愧是苦哈哈出身,临终之前,依旧不忘钱财的来路和用处。
他一定是担心后人掉进钱眼里,给上了一道枷锁。
只有在高一功李过领导的时代,偶尔打破过这道枷锁,曾经提过一笔巨款,准备前往澳门去买葡人的装备,结果因为广东战事不利给搅黄了。
作为辈分更低的李来亨等人,却一直坚持他的遗命,没有动用过闯王宝藏的一分钱。
这其实给农民军的物资筹集,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而自从重回大明旗下,大明官府历来都是有名的穷光蛋,农民军就更没有可用的钱财了。
缑应照心里明白,秘密交通线的建立,少不了财力的支撑。
李破虏看着他说道:“这年头的世道已经证明,谁的刀快,谁就资格拥有一切。永昌帝不是担心钱财落入鞑子汉奸的手里,而是担心我们的刀没有人家的快。”
刀,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李自成之所以丢了到手的天下,根本原因就是没人家满洲的刀快。
所以农民军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比人家满洲的刀更快。
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前提,是首先解决吃饭的问题。
所以在李破虏看来,钱财不是落入鞑子汉奸手里,而是暂时存放在他们那里而已。
高桂英这一点终于被他说通了,最终点了点头。
要打破李自成定下的规矩,没有她的支持是不行的。
老一辈能拿捏李破虏的依仗,其实就是闯王宝藏的处置权。
这也是他一直耐住性子跟高桂英扯皮的根本原因。
他算是明白了,大局掌控在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手里,绝对是件不幸的事情。
高滔滔与司马光,那是一对多么令人无语的组合。
历史很是奇妙,轮回之中处处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案例。
他将敌情分析报告往她面前推了推:“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要解决制造问题的人,首先必须要了解他们。”
高桂英:“……不学外文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