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最好的事

顾浅凝扬起头来看他:“你觉得你可以?”

以前那么多他那样恼她,都不曾动手打过她,此刻,季江然扬手,一巴掌掴到她的脸上。

“就算死,你也休想离开!”

不等顾浅凝恍过神,季江然已经转身下楼,吩咐手下人:“叫医生,将她看好了。”

下人终于被放上来,看到顾浅凝浑身是血的坐那里,当即哭出声来。

“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她听到枪声,上来的时候心脏就一直跳个不停。捂上嘴巴:“是不是二少他……”下意识摇头,二少怎可能那样残忍。

顾浅凝不说话,她的耳朵还处在失聪的状态,嗡嗡的响,什么都听不清楚。怔愣的坐在那里喘气,腿很疼,子弹还在里面,钻心入骨。而她苍白着一张脸,只是紧紧的咬着唇。

半晌:“阿姨,我有些累,让我睡一会儿。”

怎么睡?床上都是血,而她的腿也在流血不止。

顾浅凝就像麻木了,痛也不知道,静静的缩到被子里。

天已经黑了,万家灯火亮起来,窗外的天都是多姿多彩的,那样璀璨。而那些霓虹虽然很远,还是明亮得照亮半面天。室内的大灯也开着,橙黄色的,因为她喜欢,季江然刻意找人换上的,以前是花白的淡白宝光。其实比这样要明亮,可是顾浅凝说橙黄色的灯光才温暖。

季江然也觉得,温暖的颜色很好,于是什么都肯听她的。

可是她摧毁了一切,他恨死了她,连那些爱在他看来也成了虚假的利器,要人命的花言巧语。他再不会问她是否爱她,更不说说他爱她,她的每一句话他都不会再肯相信。如果不是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他一定已经杀了她。

医生来的很快,哗啦啦的进来。这个样子一定要做手术,可是在这里是不行的。

顾浅凝被吵醒,睁开眼睛。

“算了,不用做手术了。”

医生想不到她竟然这样平静,仿佛痛也不自知。一脸难色:“太太,不做手术,一条腿就废掉了。”

顾浅凝说:“算了。”

他说算了,躺在那里不动弹,整个床上都是狰狞的血红。而她平静的躺在那里,像是妖娆绽放的血莲,其实透着无尽的诡异。就像这个女人已经被埋葬了,直躺在一片血泊里。

下人在一旁哭到哽咽,不知道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本来这些天家里一直平和,甚至喜气洋洋,两个人就要举办婚礼了,季江然又肯像以前那样对她百依百顺。还会陪着她吃饭,做检查,看电影……这样一对夫妻,亲昵的让人羡慕。

她去给季江然打电话。

季江然听筒里透出不耐烦:“让医生打麻醉……”

医生听到下人的话,就打算给她注射全身麻醉。

顾浅凝疯了一样坐起身,忽然情绪变得失控:“你们走开,谁都不要靠过来,我不会打针的。”

医生只是劝她:“太太,你的腿受伤了,不立刻做手术很危险,就想你不想保住自己的腿,也得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你这样失血过多,命都丢了,还怎么保住孩子……”

顾浅凝摇着头,有一刹那的神精涣散,也像是听不懂医生的话。只是不停的摇头:“我不打麻醉,我不打……”

她直接靠到床头上,拖着那条残败的腿。她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可是这一条腿是她还给季江然的。

就算是废掉了,她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你们走开。”

下人在一旁看着,只是说不出的滋味。顾浅凝本来就穿了大红的裙子,再加上那些干涸的血液,整个人就像被鲜血迷漫住,触目惊心,又楚楚可怜。她不管不顾,试探着靠上去。

索性顾浅凝并不会伤害她。

下人就直接坐到床沿抱住她:“太太,你是做妈妈的人了,一定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母子连心,你这样他是可以感知到的,该有多痛苦?孩子既然来了,那就是难得的缘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母亲将这份缘分斩断了。有什么事非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听医生的话,去医院吧,一定要听话……”

顾浅凝渐渐被安抚,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去。

可是她坚决不用麻醉,哪怕只是局部。

医生告诉她:“那样是很疼的,常人无法承受。”

可顾浅凝就真的承受下来了,刀子剜进去,将子弹取出来,小腿除了皮就是骨头,直接是在骨头上动刀子。

小护士看在一旁都直抽气,不停的给顾浅凝擦汗。看她咬紧了牙关,硬是一声没吭,静静的盯着天花板,没有晕死过去,却像目无焦距。

天花板上有一盏灯,很明亮,在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里映下淡淡的影,如同落雪一样,或许是安静,看上去的时候十分寂寞。

她陷在往事中无法自拔,曲曲折折的醒悟了一次又一次,才发现,原来是那个样子。

仿佛许久之前的事了。

那一晚他一定不单是喝多了那样简单,一定是被什么人算计,中招了。她去暗查岛上的情况,躲闪的时候误闯他的房间。哪里知道那是谁的房间,没有开灯,空间大得不可思议。不等她再出去,他已经推门进来,警觉到不可思议,几乎一下就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料想之外的,他没有杀她。

低下头吻她,不等推开已经被他按到床上去。其实他是说了话的,嗓音沙哑的厉害,似是哄她:“乖……别哭,不许哭,一会儿就好……”

其实她没有哭,只是太气,重重的喘息。

整个过程他很粗暴,像个毛头小子,给她留下了坏印象。第一次那样疼,的是和皮肉之苦完全不同的疼法。

后来她竟然睡着了,就蜷在他的身侧,这是很不应该的。好算她很快醒来,提着鞋子消失不见。

也只是弄清楚那间房里住着什么人,至始没有见过面。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做完之后,连医生都明显松了口气。觉得如释重负,没哪一次手术像这一次这样惊心动魄又紧张的。

顾浅凝只在医院的病房里休息了几个小时,就被拉回家里去。

婚礼如期举行,不知季江然是怎么想。

是在难为自己,还是只是不想让她好过?

在他看来,她那么虚情假意,一定不是真的想要嫁给他。她不想的,他通通要做,他说过了,要让她一辈子生不如死。

所以顾浅凝过半夜就被拖起来,吉时赶在早上。化妆换衣服,很多事情都要早早进行。服装师,化妆师,一直在帮她忙活。顾浅凝坐在椅子上,那个时候是她最痛苦的时候,腿上的伤正疼的厉害,或许睡一觉要好一些。可是她没有那样的机会,脸上的妆几乎定不住,化上很快就花掉了,接着再补,等到熬到早上,已经补了三四次。

脸色苍白,像鬼一样,其实并不好看。

连婚纱也湿透了,她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其他人终于出去,只等着季江然过来接她。下人给她熬了浓汤上来,知道她那样很辛苦。

“太太,喝一点儿吧,这样会舒服一些。”

顾浅凝摇头,她什么也吃不下。抬起头,看到镜中的一面红妆,如果不是这样苍白羸弱,一定要是十分妖娆艳丽的。

从开始到结束,她遇到同样一个人。无论好的坏的,今天嫁他为妻,顾浅凝觉得,一生中有那么多的不幸,被舍弃,死里逃生……唯有这件事是好的。

季江然想折磨她,就来娶她。忍着心中的剧痛,也要把婚礼办下去。在她看来,嫁给他,是她做过最好的事。

季江然从昨晚离开,就一直没有出现。

消息被迅速封锁,天亮之前一切都被扼杀掉了。事故变得简单,瓦斯爆炸,季江影不幸身亡。

这一天的血雨腥风注定要被无声无息的揭过去,只是今天还不能说。

季江然觉得,季铭忆和简白一定会崩溃掉,就算他新婚大喜,也冲淡不了这样灭顶的哀伤。

连他都已经绝望了。

从来不曾有过的无力,他拉着季江影的手,竟无论如何叫不醒一个人。

连医生都说:“二少,我们很抱歉,大少已经走了。”

季江然觉得这样的玩笑是不能开的,他不相信,试图叫醒他,给所有人看。他不能这样撒手离开,他会让他愧疚一辈子,生不如死。

可是他的手那样冷,腕表,指环,都泛着银色的冷光。哪里都是冷的,他捂不暖他,最后终于怔在那里。渐渐的,不可遏制的哽咽出声。

“哥……哥……你起来啊,你起来!”

季江影从小就是个冷静缄默的人,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由其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虽然不像季江然有浓重的起床气,可是睡起来也很贪婪。

季江然记得小的时候,不爱睡午觉,可是季江影要睡,而且每次会睡很长时间。由其夏季,房间屋后都是高大的灌木,郁郁葱葱,摭天蔽日,很凉爽。季江影说那个时候的日光总让人心生倦怠,看着就很有睡觉的欲望。以至于他睡的时间越发长,季江然一个人太闷了,去他的房间里叫他。

季江影就会特别烦,慵懒的翻个身。沉着嗓子说:“滚出去。”

到了十几岁,都已经长到一米八几的时候,他仍旧只是那个样子。

季江然很想他现在就翻一个身,然后闷着声音骂他:“滚出去。”

难过的时候,觉得时光顽固,像琥珀一样凝滞。美好的时光却总是轻浅,光影交错的刹那,几年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

当年他时常悠闲的晃到楼上,高三有这样那样的考试,有的时候他从后门探进头去。季江影坐最后一排,那样子是在做古诗默写的,他眼睛特别好用,一眼看清他卷子翻到的那一页上。季江影尤不喜欢语文,古诗词他是很少背的。那时候越是有天赋的男孩子,越不喜欢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圆珠笔在他拇指上闲散的打着转,额发上都是阳光,生机的跳跃着。

季江然哼笑一嗓,从走廊大步流星走过去,扬着嗓子念:“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馀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高三二班的语文老师被他气的不得了,站在门口:“季江然,又来帮你哥背诗?”

季江然回过头来,拎起嘴角贫:“老师,你这回可冤枉了,我真不知道你们高三在考试,也真不知道你们第二个空格要填这首诗,也不晓得季江影空着写不上,我真都不知道。”

季江影大都懒洋洋的抛出一句:“要你嘴贱。”然后他就低头将空填上了。

季江然揽上他的肩膀:“哥,你说咱俩这样叫不叫双贱合并?”

那样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年纪小的时候,不想长大,觉得总也长不大。

少年子弟江湖老。

等他们纷纷踏足社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准备着远走天涯了。

季江然一直守着他坐到天亮,天亮以后他将被拉去殡仪馆。他不能让季铭忆和简白看到这样的季江影,他的身体被打出洞,如果他是这样离开,那子弹跟打在他们的身上有什么区别?

季江影说他最后悔的,就是将他拉到九重地狱里。从此好好的商人他不做,成了黑暗帝国的幕后推动者。起始的时候他便同他说过:“一定是要不得好死的。”

可是,他不害怕。

如今他却怕起来,他最怕的就是季江影这样死去,鲜血如同沾在他的双手上。但他就真的这样离开了,此去经年,季江然将在愧疚中渡过余生,永不能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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