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文素素道:“我只识得一些字,会算数。在王爷与七少爷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账目,账本是何种?模样,万万不?敢称精通账目。”

圣上声音缓和了些,道:“你学得倒快。”

看来,圣上已经对她?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已经知晓了七八成她?在茂苑之事。如今才召她?进宫问?话,这段时间,就是在查她?了。

文素素不?怕被查,她?在茂苑县从一个被典卖出去的妇人,在贵人面前露脸,再到?京城落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居于?王府,与殷贵妃居于?深宫并无不?同。她?却比殷贵妃要幸运,走到?了世人面前。以后她?再做任何事,他?们至少不?会再感到?震惊,一个后宅妇人,居然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

文素素探到?了一两?分圣上的喜怒,不?过她?向?来博兔亦用全力,从不?放松警惕,很是谦逊地谢了恩。

圣上看了文素素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雪灾的赈济法子,也应当出自你手了。你对民生?经济,倒有一番深刻的见解。你且说说看,当时你是如何想到?了这个法子?”

文素素并不?掩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缸里的米吃完了,若无新谷新米,便?是被困在了空缸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都要面对这样的情景,与灾荒无异。”

圣上眼中精光闪过,声音沉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朝廷不?顾百姓的死活,思虑不?周了。”

殷贵妃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看向?了文素素,目光焦灼。

文素素将殷贵妃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沉吟了下,道:“我对朝廷一无所知,官制这些,还是得靠七少爷拿了书,我读过之后,方懵懵懂懂知晓了些。朝廷如何做,自有朝廷的考量,并非我能左右。我只是凭着自己粗浅的经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以前一样,经由?王爷与七少爷做主。”

说完,文素素补充了句:“我是穷苦出身?,考量得要多一些。没有张屠夫,还有王屠户,不?会吃有毛的猪。若是王屠户也没了呢?”

这句话,文素素不?该补充,属于?是僭越,抱怨了。

但她?不?悔。

权贵达官贵人不?会杀猪,穷人才是缴纳赋税之人。民贵君轻是理想,君君臣臣才是帝王千年来的统治基础。

只是,文素素进京一路走来,看到?了大齐的现状,也看过了大齐户部?的账目。

落后,稀巴烂。

贫穷,混乱,首当其冲倒霉遭殃的,是穷人。在穷人中,女人处于?最最底层。

妇人被典卖出去,比牛马都便?宜,穷困是首要原因。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圣上亦微微失神。

如何在民与官绅之间寻求平衡,是圣上长久以来困惑的问?题,始终不?得其法。

从未有官员在他?面前直言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听到?文素素委婉提出来,着实令他?触动。

民强,官绅与皇权便?会没落。民弱,民则会乱,江山社稷不?稳。

圣上久久没做声,在殷贵妃忍不?住要说句话缓和时,圣上终于?开了口?,“你下去吧。好?生?伺候老二。”

文素素恭谨应下,曲膝施礼退了出殿。

凛冬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始终不?见暖意。

被宫女带到?耳房的许梨花走了上前,周王妃与大小罗嬷嬷也一起过来了,大罗嬷嬷安排了软轿,文素素与周王妃分别上了轿离开庆兴宫。

轿子到?了宫门口?停下,文素素下了轿,周王妃走在前面,快要到?护城桥时,她?脚步缓了下来,紧了紧身?前的风帽,手停留在系带上,抬头看着天际明年的太阳。

“我在成亲时同圣上说过话。”

周王妃的声音极轻,文素素听得不?大清楚,正在辨认中,她?转头看了过来:“年节时的家宴,能远远看一眼。”

文素素明白了周王妃话里的意思,她?没被圣上召见过,而自己却面了圣。

兴许周王妃并非是嫉妒,而是忐忑不?安。她?与齐重渊的夫妻关系并不?好?,要是圣上与殷贵妃借此机会扶持自己,她?这个王妃的地位就微妙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圣上问?了我一些江南道,账目的事情。”

周王妃略微狼狈地别过了头,不?自在地道:“我并非要窥探,只是.....不?服。”

她?终于?说出了口?,眉眼舒展了几分,“不?服。我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及你。”

平静的声音,说出的话,仿佛浸了冬日的寒冷,悲凉的余韵幽幽不?绝。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辛苦了。不?过,我是这般以为的,王妃随便?听听就是。王妃知道我的出身?,被典出去生?孩子,连牛马都不?如。我服不?服,我也不?服啊。可是不?服并没什么用,接受,再努力寻求改变。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怕失败,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也不?怕死。王妃呢,可有在意的东西?”

周王妃停下脚步,呆呆出神。

她?身?后有薛氏,有一双儿女,有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她?不?甘心。

文素素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孤注一掷。她?是人,不?是牲畜牛马,靠着自己拼到?了现在,求生?,也求过更好?的日子。

她?们之间,着实没甚可比之处,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文素素,也没必要对着她?说不?服。

周王妃嫣然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文素素也笑,两?人继续朝宫门走去,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齐重渊疾步匆匆奔了过来,殷知晦则大步跟在了他?身?后。

很快,齐重渊便?如一阵风般卷到?了文素素面前,看都没看周王妃,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急切地道:“我听说你被阿娘叫了来,阿娘可有为难你,阿娘叫你作甚?阿爹也在,你见了阿爹,可有违了规矩?你怎地不?早跟我说一声,我好?陪着你去。”

昨日文素素将要进宫之事告诉了殷知晦,并未告诉齐重渊。要是告诉了齐重渊,他?是会跟着一起去,看似给她?撑腰,实则给她?添乱。

对着齐重渊接连二三的问?题,文素素只道:“王爷忙得很,这点?小事,哪能拿来烦扰王爷。”

齐重渊笑了起来,温和地道:“好?好?好?,就你体贴。不?过,以后要是阿娘再要见你,你要记得告诉我啊,我就是再忙,也会抽出功夫来陪你。宫里规矩多,你要是御前失仪,被阿爹阿娘责罚,到?时后悔就晚了。”

殷知晦与周王妃见礼之后就立在了一旁,此时目光从木然的周王妃身?上收回,对齐重渊道:“王爷,时辰不?早,圣上那边该传午膳了。”

齐重渊忙道:“回去路上小心,我得去承庆殿同阿爹进膳,不?得耽搁。”

文素素点?头应了,齐重渊急匆匆来,急匆匆离开。从头到?尾,都未与周王妃说过一字半句。

周王妃默默往前走,厚重的宫门墙洞,令她?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瘦弱。

墙洞风大,呼呼刮过如刀割,文素素忙拉紧风帽遮挡,露在外面的双眸,难得复杂。

齐重渊这黄橙橙,金灿灿的纯金搅屎棍,也是搅屎棍啊!

第六十五章

齐重渊与殷知晦到了承庆殿, 圣上?已经传了膳食。他们?到了之后,陈大伴再去御膳房叫了两份膳。

圣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夹着面前食案上?的萝卜, 问道:“去找文?氏了?”

齐重渊嘴角抽了下, 琢磨着可是要辩解,殷知晦已经答道:“是, 王爷担心文?氏不懂规矩, 冲撞了圣上与娘娘, 便去问了几句。”

圣上?唔了声,头也?不抬道:“此次灾情严重,京城与京畿一带, 百姓的伤亡,户部可核计了出来具体人数?”

最终的伤亡,须得经由京畿各地的官员禀报到户部。人口数涉及到官员的政绩考评, 经过了江南道一事,殷知晦深刻认识到了基础数额的重要。

户部的事情,齐重渊平时全部交由了殷知晦,他这时倒聪明,只管低头用饭, 一言不发?。

殷知晦思索了下,道:“回?圣上?,如今还没有具体的数,臣不敢瞒圣上?, 只怕下面报上?来的伤亡,也?多有出?入。”

圣上?拿着筷子的手停顿在半空, 脸色微沉了下去。

身为大齐的帝王,圣上?心底清楚, 他的江山究竟有多少亩田,多少百姓。户部的数额,并不准确。

首先是丈量田亩就有出?入,为了躲避人丁税,粮食税,阖家连着田产,都投靠在士绅大族门下。

“此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有误,你去同沈相,段尚书他们?商议。究竟损失几何,我要看到如实的状况!”

殷知晦对着圣上?的怒意,只能苦着脸道遵旨。圣上?掀起眼皮看向?齐重渊,道:“老二,你多看着些,学着些。别只顾着将差使交待下去,自己却?一窍不通。”

齐重渊见?圣上?动了怒,哪敢辩驳,忙怏怏应下。

圣上?眉头微皱,道:“用完饭后,你们?一道去庆兴宫。老二,尤其是你,少惹你阿娘生气。阿愚你也?是,这般大的年纪还不成亲,你的亲事,都快成了你姑母的心病,男儿成家立业,你要拖到何时去?”

齐重渊本来苦着脸,见?殷知晦也?被责备,脸色顿时缓和了,朝着他幸灾乐祸挤眉弄眼。

殷知晦只当没有看到,埋头用饭。饭毕,圣上?要午歇,两人起身告退,前去了庆兴宫。

殷贵妃略微用了些汤水,上?了年纪后觉少,靠在软塌上?打了个盹遍醒了,她?懒得动,便继续闭目养神。

齐重渊与殷知晦到了暖阁,殷贵妃坐起身,道:“用完饭了?”

殷知晦说是,仔细打量着殷贵妃的脸色,关切地道:“姑母可有召太医诊过脉,太医如何说?”

殷贵妃温声道:“不过是些老毛病,无妨。”

齐重渊一屁股在锦凳上?坐下,对上?茶的罗嬷嬷摆手,“我不要茶。”

罗嬷嬷便端了茶奉给殷贵妃与殷知晦,齐重渊见?状,又道:“算了,也?给我一盏。”

罗嬷嬷退到了门边,又上?前给齐重渊上?了茶。殷贵妃揉着额头,先让罗嬷嬷退了下去,对齐重渊道:“老二,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变成老大那样,真是烦人得很。”

齐重渊立刻不高?兴了,想着先前圣上?的话,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黑着脸不做声。

殷贵妃这次没有客气,道:“一盏茶的事情虽小,由小见?大,细沙汇集成河,如此浅显的道理,无需我再多说。”

齐重渊忍不住了,梗着脖子道:“阿娘,既然道理如此浅显,你又何苦一说再说,竟将我当成三岁稚童,须得手把手教导了。”

殷知晦见?殷贵妃脸色由白转青,母子俩又要争执起来,赶紧道:“姑母,圣上?先前吩咐了差使下来,这次灾情后续还有一堆事情,我与王爷又得忙了。”

殷贵妃的注意力,果真被转开了,哦了声,道:“灾情后续,应当就是核计损失。可是让户部算朝廷赈济了多少钱粮,国库常平仓还余下几何?”

殷知晦摇头,道:“圣上?此次要百姓伤亡的真实数额。”

殷贵妃愣了下,将文?素素见?圣上?的情形说了,“圣上?应当听了进去。”

齐重渊懊恼道:“文?氏真是,我就说她?不懂规矩,这些话,岂轮得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唉,我得去乌衣巷,好生教教她?。”

殷知晦垂下眼眸没有做声,殷贵妃未曾理会齐重渊,道:“阿愚,此次的差使,你可不好办。底下的官员为了政绩,有心隐瞒,难呐!”

齐重渊道:“要是那般容易就好了,这次不像是上?次到江南道,桑麻是死物,长在那里。人是活物,随便编个出?去逃荒的借口,甚至压根不曾立户帖,谁能核计得出?来?”

殷贵妃看了眼齐重渊,道:“总算能动下脑子思索了。”

齐重渊又来了气,呛道:“阿娘天底下最最聪明,别人都比不过你。真是可笑?!”

殷知晦在旁边看得叹息了声,母子俩不知什么时候起,都不肯好生说话,一言不合就会急赤白脸。

殷贵妃冷笑?了两声,对殷知晦道:“你心中?可有了打算?”

殷知晦道:“我一时也?未曾想到。”

殷贵妃沉吟了下,道:“不若去问问文?氏。先前圣上?见?了文?氏,最后虽未说什么,圣上?的想法,你我也?琢磨不透。不过,圣上?见?她?,绝非一时兴起。”

齐重渊哼了声,眉毛扬起,“我还以为阿娘能有法子呢。”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