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之中,关于“龙”,有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潜龙,也就是潜龙勿用,说的是时机不成熟的时候,能力不够,资本不足,筹码不多,要懂得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厚积薄发,而不是瞎积薄发。
第二阶段,见龙在田,经历了第一阶段的积累,抓住机会方能崭露头角。
第三阶段,惕龙无咎,警惕的惕,不要骄傲自满,不要得意忘形,要不断复盘、反思、反省。
第四阶段,跃龙在渊,施展才华,不断上升。
第五阶段,飞龙在天,简单点来说,这就是巅峰了,一飞冲天。
第六阶段,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亢龙有悔,在这个巅峰阶段,上是没办法上了,下的话,粉身碎骨,所以要谨言慎行,乃至谨小慎微。
这六个阶段才是赵家真正的“家训”,从赵泰身上能看到,从赵熊身上能看到,从赵家身上,也能看到。
不止是赵家,从天子周恪的身上,还是能看到。
老八还是周家子弟时,从军没几年,只能隐忍,经过累积后再军中崭露头角,随即积累人脉,暗中行事,不敢嚣张跋扈,直到感觉自己差不多能支棱起来的时候,回京,和周家公开宣战,最后则是刺杀天子,干掉宰辅,入京夺宫,一飞冲天。
过了前五个阶段,当成了天子,最后便是亢龙有悔了。
坐在龙椅上的老八,哪有当年在军中时的霸气和豪情。
这并非是周恪胆子小了,只是承担的更多,明白的更多,取舍的更多。
实际上韩佑并知晓,赵熊在周恪登基之前见过老八,对韩佑说的话,也曾对老八说过。
这并不是威胁谁,只是希望达成某种“共识”,谁不是经历过飞龙在天后亢龙有悔了,赵家如此,天子也是如此。
打下家业难,守住家业,难上加难。
打家业的时候,只想抢别人的蛋糕,可以和别人合作,可以成为狼群中的一员。
守家业的时候,无数人想抢你手中的蛋糕,这时候,狼群就会针对你一人。
现在赵熊对韩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韩佑能如此得天子赏识与信任,至少二人是有共同点的,如果有,那么和他们赵家同样能达成共识。
“赵大人,最后一个问题,以私人身份问的。”
韩佑吐出了一口浊气:“赵家,真正的世家豪族,名门望族,大族,战国末期传承到现在,历经多少朝代至今屹立不倒,能人辈出,多少治世能臣,沙场猛将,皆出自赵家,这话,不假吧。”
“不假。”
“北地祝家,前朝幸文帝时期发家,靠着贩马贩盐,能想到的恶事,祝家都干过,只有我想不到,没有祝家没干过的,双手染满了鲜血,贪到了极致,恶到了极致,狠的极致,也狂到了极致。”
韩佑真心求教:“刚刚你和祝隆并肩而站时,让我想到了一个衣着华贵仪表不凡的翩翩贵公子,与一个满身恶臭,满身血腥味的山匪,让我想到了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我不懂,还请赐教。”
“我想问韩将军,想未想过,你杀了祝隆后,会出现何事?”
“诶,话可别乱说,我只想玩他,没说要杀他。”
“好。”
赵熊苦笑了一声:“那老夫问你,你玩了他,后果如何。”
不待韩佑回答,赵熊接着说道:“你自己都说祝家是何等的野蛮暴虐,心胸更是狭隘,你玩他,与杀他,又有何区别,你玩他,还不如杀了他,至少人死了你还可狡辩,可你不杀他,他回到了北地,定会与他大哥说你是授了天子的意羞辱他。”
顿了顿,赵熊继续说道:“祝家本就是狂傲之徒,凶恶之辈,见天子不容他们,见国朝不容他们,定会心生二心,与北地世家联合,挑拨天下世家与朝廷,你敢说,就无人攀附祝家吗,无人会被祝家挑拨吗,会,自然是会的,祝家再是在被地被马家打压,亦是豪族,他若暗中投了异族,他若暗中坑害边关,他若暗中手段尽出,星星之火,足以燎原,祝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这人心就如星火一般,你以为,当今陛下是如何得来的大宝,你以,当初前朝那龙椅上的暴虐小儿,最初就大举屠刀迫害忠良,不,自然不是,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引子罢了,可这一切,都是因这小小引子。”
“我不相信。”韩佑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区区一个祝家,当真能反了天,如果天这么容易反,就因为一个北地祝家就反了,代表这国朝…还不如前朝呢。”
赵熊哈哈大笑,大笑不止。
过了片刻,笑容一收,赵熊淡淡的说道:“当年,前朝那昏君也是这般想的。”
韩佑:“…”
“知晓为何我赵家在南地如日中天吗,就如同你韩家父子在四季山庄那般。”
“什么意思?”韩佑冷笑道:“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
“民,民心!”
“听世家讨论百姓。”韩佑乐了:“大姑娘上炕头一遭,说来听听。”
“百姓懂的不多。”
“都是刁民呗。”
“听老夫说完,百姓只知谁对他们好,谁便是善人,一个铺子,做伙计的百姓整日辛劳,迎来送往,卑躬屈膝,一季下来,得了不过一贯钱,再看掌柜的,一季下来赚了百贯,那伙计自然想着主家早些衰败才是,衰败了,换个掌柜的,说不定给多给些工钱。”
韩佑点了点头:“继续说。”
“可若是每季赚取百贯的掌柜的,给那百姓每季三贯钱,那百姓,自然要更加辛劳。”
“有道理。”
“不妨再想,若是赚取百贯的掌柜,给百姓每季十贯钱,你可知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
“明知故问,就如你山庄那般,当伙计的百姓就会觉着,他的命都是掌柜的,求神拜佛怕铺子生意不好,怕掌柜的无法长命百岁,若是有强人欲伤掌柜,那百姓豁出性命也会保护掌柜的,这,便是民心。”
赵熊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便是民心,百姓懂的不多,他们只知最浅显的道理,那便是谁对他们好,他们便顺从谁,鼎力支持谁,我赵家的佃户,是百姓,可我赵家对天子来说,何尝不是百姓,赵家能长久,是因我们这做掌柜的,虽贪,却不敢让跟着我们吃饭的伙计饿着,不敢亏待我们的伙计,祝家不同,祝家,要喝伙计的血,吃百姓的肉,这种人最是可怕,比我赵家可怕,因祝家养着太多太多的伙计了,因这些伙计,以为祝家就是天,就是朝廷的人,天子的人,就是这世道,你若将祝家逼急了,祝家就会将他们的伙计逼急了,伙计的怒,不会因杀了一个掌柜的而消散,而会将怒火倾泻到朝廷身上,陛下身上,国朝身上,这怒火就是老夫说的星星之火,燎原之火。”
韩佑哑然无语。
他总说这世道操蛋世道操蛋,正是因为经历的多,见的恶事多,这么多恶事能出现,肯定是因土壤问题,土壤出了大问题,也就是朝廷出了大问题,是朝廷给这些做恶事的人撑腰,给这些做恶事的人当后盾。
那么反过来想想,当有一天他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杀了那些做恶事之人,怒火就会平息了吗?
当然不会,因为他会被怒火蒙蔽双眼,就如同现在这般,恨着朝廷,骂着朝廷,仿佛朝廷上每个官员都会做恶,都即将作恶,都在私下里做恶事。
韩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如果自己两世为人没有成为韩佑,没有成为老爹的儿子,没有结识小王爷周衍,没有与老八相交,没有认识那么多真正的忠君爱国之臣,而是成为一个普通百姓,饱受欺压的百姓之子…
韩佑不敢想下去了,因为自己如果是一个饱受欺压的百姓之子,那么自己一定会反抗,一旦反抗,要么死,要么不断走下去,如果自己有能力,运气好,能一直活着走下去,那么路的尽头一定是推翻朝廷,干掉天子和朝堂所有人。
可朝堂上,不止有老周、老钱、老黄这些真正的忠君爱国之臣,还有同样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天子。
那时候,自己会给他们解释的机会吗,他们,会解释吗,答案是不会,最后,要么被这群人杀掉,要么自己杀掉这群人。
“韩佑受教。”
韩佑满面正色,随即推开车门,站在车外当着所有人的面整了整衣衫,深深施了一礼。
“听老大人一席话,韩佑受益终身。”
韩佑满面崇敬之色,朗声道:“那么敢问老大人,小子该如何不引起祝家造反的前提下除掉祝隆?”
门内的祝隆目眦欲裂:“好你个赵老匹夫,胆敢出卖老夫!”
赵熊先是满面错愕,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你小子,不错,果然不错,哈哈哈哈。”
韩佑面露失望,他以为这老登和自己拼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