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说的不错,晚上睡时,我想着他最后的一段话:
“雨林只会让离开变得更加迅速。在它之中,已经没有意外、没有异域风情、没有任何惊喜了。那些东西是以为自已会永远活着的人才需要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有一天,它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会充满道路、工厂和人,那些人会像驴一样伺候着那浩大华丽、被称为进步的除享受价值外没什么用的东西。总之,无所谓,我从来都没有掷过那些骰子。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起它来。我想和您说的是,不用担心不是我戒了酒,而是酒戒了我。我们会继续逆流而上。像从前一样。上到我们能上的地方。之后,就再看吧。”
那时候,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扭头看着水流。但旋即就把手撤走了。他没睡,却一直镇定、平静,充满了战败者的宁和。我停下笔,拿起书,希望困意来访。它总是伴着清晨的微风到来。我确信船长的话里藏了一个信息,一个隐秘的预兆,在为我提供某种奇妙的安抚时,也告诉我,骰子在很久以前就已开始滚动。最好让一切自然而然发生,这样就好了。
我觉得他说的也不算是隐忍。远远不是,是另一种东西。
它和把我们与一切以及把一切他人分隔开的距离有关,有一天我们终会明白——那是公司的一种表现形式。
醒来,派蒙和我都感觉到一切都奇妙地渐渐好转,归于平静。旅程初始渐渐积聚在头顶的阴云也慢慢散去,现在,眼前是一大片简洁的风景。
沙漠人下了船,被完全遗忘了。上校每日都在暗中监视我们,不动声色,但又显而易见。船长戒了酒,进入了梦境萦绕的平和状态,满怀迟缓的思念与并不尖锐的怀恋。领航员在我眼中一日日老去,越来越像雨林的守护神。
机械师则让马达完成了神秘的壮举。在命悬一线时得救的感觉配合着休养,给我带来了平静的安全感,让我感觉自己拥有“被选中之人”的强韧体魄。
我很清楚这些保障有多不牢靠,于是在船上加强了强身健体的运动,但目前还有些沉溺于它们的力量,哪怕和沙漠女人发生关系真的给我带来了没能置我于死地的致命后果,在今天的我看来,它也是一种我从前缺少的考验,我必须要经历它,才能战胜这贪婪的、吞噬一切的世界的力量。
在跑步的过程中想到这些拖慢了速度,但是还是比派蒙快。
一个人在世上有他必须走完的路,此刻,雨林在我眼中也成了那条路的必经之处,走完那条路,人便可免受折磨,不再于死前坚定地认为,在世人傲慢的表演背后一定有地狱存在。
我从光线充足的午后开始读稻妻的一个家所著的关于奥尔良公爵谋杀案的那本书,一直读到了点燃须弥人才用的煤油灯,读了许多页。派蒙陪我一起看的,时不时的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关于这个话题,的确有很多可说,但现在无论时机还是精神状态,都不适合做此类思辨。
——罪行发生后,书中城市首脑在此事的报告上缺乏客观,而与此同时,就此给出评论的作者又缺乏狡黠的灵光,当时派蒙对此做出改变是唱歌,说是可以让脑袋变得更加欢快。
无论如何,记录下这一点都颇为有趣。政治罪行的动因永远都错综复杂,其中所掺混的戴面具的隐秘动机纷繁交错,为了得到一个最终结论,对各个事件之间微小关系的考察、对每一个牵扯其中的人物对此事的看法的记录永远都不会嫌多。
以至于,大部分人永远不会了解那些政治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但也能继续生活下去。
——勃艮第公爵叵测的灵魂所藏起的深渊与迷宫,远远比书中城市首脑所能感知的部分和此书作者试图澄清的部分要更为曲折。
不过这一事件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罪行本身的毫无作用,事实上,所有因取人性命而在编年史中占据特殊地位的事件都是如此,那摊不成形的盲目泥浆没有目的也没有特定的渠道,就那样向前流动,它便是我们称为历史的东西,在它之中,事件的后果总是显而易见地缺席。
人们在裹挟他们前进的不驯洪流中凭借异乎寻常的自恋占据着某处位置,只有这个位置和他们无可救药的虚妄可以让他们觉得,某一次已经成功的刺杀便可以在无垠宇宙中改变早已编好的结局。
我觉得自己已厌倦了研究奥尔良公爵之死的真相。
追踪到促成刺杀的妒忌以及肮脏的仇怨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所以,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越往下读,我对这事件本身的兴趣就越小,并会将它投射到平日在各处所遇人物的生活场景中。派蒙的做法很明智:冷水洗脸,一口柠檬水,几分钟的呼吸式体操。都暂时带领了我们去了“绿洲”。
但如果来要继续深究就会有不幸发生——
我们抛在身后的任意一个寒酸的小村落中,都有一个“勃艮第公爵”和一个“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世”,并且总有一个如圣殿老街街角的阴暗角落在等待着后者,邀他在那里与死亡相遇。那罪行的无聊单调,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要尽量避免。人甚至在作恶方面都很难有奇思妙想,很难让同类意外。正如那广施恩惠的森林、荒原和辽阔的海洋。我早就都知道,并无新事。于是合上了书。
一群萤火虫在我们的片刻陪伴下,在水面舞蹈着,最终消失在了沼泽间,月亮在那里断断续续地亮着,随后便被遮挡在了云朵后面。
万籁俱寂,船上的大本分船员都休息了,安静中淡淡的烟草味道传来,随后是树叶晚间的气息——隐秘祥和,派蒙可爱地感受着身边的一切。
暴雨近了,但先送来了些许清风,把我和派蒙缓缓带人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