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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掀开,一身素色衣裳的元曜帝走了进来。

他仍旧是傍晚时的模样,墨发半束,清俊飘逸,手里摇了一把锦缎摺扇,尽是风流恣意,哪有帝王的威严呆板。

李擎连忙行礼,行的是大礼。

雍理用摺扇抬他胳膊:「你若次次行跪礼,朕可不敢来见你了。」

如此温声细语惹得少年耳畔通红:「草民不敢。」

雍理含笑:「起来。」

李擎起身,却是半点不敢看雍理了。

雍理完全没想多,真不怪元曜帝心大,而是他见多了对他诚惶诚恐的人。

李擎虽是官宦之子,但毕竟不是朝上的老油条,这般拘谨害羞才是常态,若人人见了元曜帝都是沈君兆那模样,那雍理这皇帝才真是白当了!

雍理坐到了正厅的软榻上,指了旁边的矮凳:「坐下说话。」

李擎又是一阵惶恐。

雍理扬眉:「你这样,朕可要恼了。」

这话太好使了,李擎立马坐下,乖得像个幼童,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生出几分可爱。

雍理本就惜才,如今见他这样更觉喜欢——真是比他那油锅里滚烂的油条爹强太多了!

李擎既是被李义海送进来向陛下讨教学问的,那雍理自然要问上一问,不全是做样子,他也是有心试试李擎。

雍理很随意地提了《大学》的首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二字,作何解?」

这话一出,李擎心中一凛,忙恭声回道:「亲同新,亲民作新民,意为学而明德,推己及人,修齐治平。」

这回答中规中矩,是当下时兴註解,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雍理话锋一转,笑问:「亲字,何能不只是亲?」

李擎一怔。

雍理道:「大学而明德,明德而亲民,民心所向,至善所至。」

李擎心一震,抬头看向雍理,姿态上虽有不敬,眼中却全是敬服。

本还十分拘束的少年,因为这个很随性的考校而放下了心中的乱七八糟,侃侃而谈,直抒胸臆。

其实雍理提的这个问题很浅,启蒙的孩子都能说上个一二三四。

大人之学,博学之道,擦亮自己的德行,推及新民,广而行之,最后整个国家都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这是前朝註解,也是臣子的修身养性之道。

但雍理给出的却不是新民,而是亲民。

他话中的重点是帝王德行,在于亲民——得民心,诉民愿,尝民苦,方为大善。

君主尚且如此,臣子又当如何?

雍理仅这一个字,就让眼前的少年重拾抱负,志高气远。

眼看李擎双目生辉,说话有条有理,思维也很是活络明进,雍理越发欣赏。

他喜欢和年轻学子谈古说今,这些稚嫩的青苗才是大雍的未来,才是国家的栋樑,才是能够造福后世的英才。

什么世家礼制,什么政权稳固,哪及这一腔少年热血,英气勃发!

看着这般直抒胸臆的李擎,雍理不禁想起了和自己决裂前的沈君兆。

沈君兆打小心思重,别说十七岁,哪怕是十一二的时候,也是谨言慎行,从不逾礼。

旁人道沈子瑜天资聪颖,修养极佳,是风华无双的世家贵公子。

唯独雍理早早看破了他,他的沈昭君,规矩之下是最深的反叛,礼貌之下是最冰冷的疏离,克制守度之下全是骄傲与不屑。

他们一起细读《大学》,因这第一句辩论了许久。

他们的老师钱公允遵循前朝註解,说是新,雍理偏要说是亲。

钱公允眼尾扫沈君兆,沈君兆低眉顺眼道:「新民,明德以新民,修身以齐家治国而平天下,有一至终,是为正道。」

雍理气得不行:「明德而不亲民,何来明德?只是新民又如何知民心?若不知民心,所谓推新及民不就只是将法度礼制压给百姓?」

钱公允笑眯眯的:「帝王之位,本就高处不胜寒。」

雍理:「朕偏不!」

钱公允又看沈君兆,沈君兆轻松就能把雍理给驳得张口结舌。

课后雍理气疯了,不理沈君兆。

沈君兆依旧是那般模样,周道客气地陪着他。

午膳时,雍理一摔筷子:「你就是钱老头的应声虫!」

沈君兆:「钱大人贵为帝师,陛下不可不敬。」

十岁的雍理气红了眼:「沈君兆你太讨厌了!」扔了这话,小皇帝跑了,赌气再也不和沈君兆好了。

然而当晚,雍理便消了气。

沈君兆也不知是怎么摸进宫里,温声唤他:「陛下。」

雍理瞠目结舌:「宫门不是落锁了吗,你怎的……」

沈君兆握他手:「您怕吗?」

雍理立马扬头:「朕是天下至尊,有什么好怕的!」

沈君兆笑道:「那您随臣来。」

这是雍理自继位后第一次出宫,他学着沈君兆那般偷摸打扮成太监模样,从一处小角门熘了出去。

出了宫,雍理只觉周遭气息都变了,极其清明爽朗,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本来气鼓鼓的小皇帝这会儿心花怒放,只觉沈君兆再好不过,是天底下最好的沈子瑜。

「这么晚了,我们出来作甚?」雍理问沈君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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