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妈把窗户掩好,屋里烧着热热的炭火,让丫鬟端进来沈棠宁爱吃的点心瓜果。
“怎么样,姑娘最近害喜得厉不厉害?”陈妈妈心疼地问她。
陈妈妈一直知道沈棠宁有孕的事。
“不厉害,就是还闻不了荤腥重的,一闻就想吐,妈妈你看,我显怀了。”
沈棠宁把衣服解开一层,引着陈妈妈的手放上去,果然小腹微微隆起。
然而陈妈妈再观沈棠宁的脸色,仍旧透着股气血不足的苍白,下颌尖尖,不仅没胖,好似还瘦了一些。
陈妈妈心里叹了口气。
“我给姑娘个土方子,我儿媳妇前年怀大郎的时候就吃的这个方子,之后胃口好多了。”
锦书帮沈棠宁收了方子,陈妈妈几次想问沈棠宁谢瞻待她如何,却欲言又止。
沈棠宁含笑回应,报喜不报忧。
少顷,韶音小心地抱着一把琴走进来。
陈妈妈掀开深绿色的琴囊,“姑娘还记得这张绿绮吧,婚前我替姑娘拿去琴行修,琴行老板说这琴是绝世名琴,琴面和琴弦却损坏得过重,额腰尾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给换了三根琴弦,其余地方以梓桐二木修补,只是修补后琴音怕难以恢复如初,前段时间才终于修好,姑娘可要试试音?”
绿绮是绝世的四大名琴之一,音色绝妙,相传它的主人乃是一千年前的大文豪司马相如的爱琴,当初司马相如便是以绿绮弹奏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
绿绮通体黑色,琴身却泛着幽幽绿芒,乍看犹如翠绿的藤蔓交相缠绕于古木之上,分外雅致古朴,故此取之名曰“绿绮”。
沈棠宁爱琴如命,奈何她买不起稍微名贵些的古琴,郭氏带她出席各式世家宴会,她将自己的琴拿出来弹奏时总会引得贵女们讥讽嘲笑。
久而久之,沈棠宁便不在众人面前抚琴。
而绿绮,正是萧砚所赠,是他们二人间的定情之物。
沈棠宁与萧砚的相识,说来话长。
那时定北王世子宗瑁对她穷追不舍,虽说定北王只是个奚族出身的蕃将,但架不住隆德帝重用,再说郭氏也不想开罪定北王,就想把她嫁给定北王世子算了。
可宗瑁此人十分地风流放荡,平日里常爱卧柳眠花,章台走马,每回见她都言语轻佻,甚至三番两次意图轻薄于她。
沈棠宁不想嫁给宗瑁,又无法忤逆郭氏,烦闷之下,躲到郊外的普济寺中住了些时日。
一日,她在净室中拨琴,琴声哀愁,传到墙外。
墙外男子顿足,不仅指出她曲中错处,还听出她心神不宁,出言安慰。
她打开房门时,那男子已经走远,只留给她一个模糊清隽的背影。
那日之后他便时常来她房门前与她交谈,时日一长,两人都生了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之感,虽没有见到对方的样貌,却真正将对方引为知己。
说来也是有缘,后来沈棠宁再住进普济寺,总会不期然偶遇到他。
萧砚生得丰神俊朗,又是满腹经纶。郎才女貌,一见如故,彼此互生情愫是顺理成章之事。
绿绮自前朝覆灭后辗转流落到一位终南山隐士的手中,萧砚获悉绿绮下落后便于冬日不辞辛苦爬上到严寒的终南山,苦求了那隐士三个月才为她重金求来了绿绮。
萧砚待她情深意重,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住萧砚,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郭氏与沈弘谦一心高攀,那些世家子弟又岂是真心爱慕她,不过是看中她美丽的容颜。
以色事人者,能有几时好?世人皆赞美她容貌冠绝京华,美貌除了带给了她声望和与郭氏计较的砝码,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的诽谤与烦扰。
男人们在外散播她水性杨花的风言风语,蔡氏兄弟为她相争又使得她无缘无故成了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被推上风口浪尖,实际上那日她只是受邀去了一趟蔡家的茶宴,甚至根本不记得蔡尚书家的两位公子生的是何模样。
她本以为能够遇到不在乎她容貌与名声的萧砚,可仅仅是因为她受邀去了一趟皇孙的周岁宴,从那之后她一切对未来的期望都化作了虚妄。
他才华出众,风度翩翩,而她家门衰落,声名狼藉,她原本就配不上他,又失去了清白之身,萧砚还会要她吗?
沈棠宁不敢说,更不敢亲口告诉他,她害怕面对他愤怒指责的目光,所以那日之后才会仓皇躲到了普济寺。
在萧老夫人离开普济寺后,萧砚曾来找过她一次,她不仅说服他退掉了亲事,也如愿以偿得到了来自于他的愤怒指责。
后来她便听说他去了边关投军,至今杳无音讯。
就像如今琴身虽已修好,琴音却再难恢复如初,或许这就是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绿绮是流传百年的名琴,只因她受了无妄之灾,损音折调,她既痛心惋惜,也没有脸再把琴送还萧砚。
沈棠宁轻抚琴身。
“收起来吧。”她低声道。
出嫁前她本以为谢瞻只是不喜她,如今看来……沈棠宁苦笑,谢瞻是非常厌恶她。
所以她才会想着去讨好王氏,这也是她的一点私心,若是日后谢瞻恨屋及乌,腹中这个可怜的孩子便是受了无妄之灾,到那时她与谢瞻和离,与谢家一刀两断,连她这个亲娘都不在了,这个孩子能依靠的唯有王氏。
好在,沈棠宁嫁进镇国公府的时日虽不长,但她看得出来,王氏是个端正严明的主母,府中上下对她无不敬服。
能得她对孩子慈爱相护,沈棠宁便能放心离开了。
她现在唯一担忧的是,郭氏不会答应她与谢瞻和离,不过谢瞻真铁了心要和离的话,郭氏恐怕也拦不住。
和离后她便在舅舅温济淮家的旁边买上一座小宅子,带着温氏投奔舅舅,如此一家人还能有个照应,实在不行,大不了她出家去做姑子。
总之这一次,她不会再听任何人的摆布。
“姑奶奶,侯爷请您去东府,说是有话对您说。”
临走前,沈弘谦的小厮过来请她。
沈棠宁起身准备出去,陈妈妈却拉住了她,意思是和她一起去东府。
“姑娘,别在里面坐太久,一刻钟的功夫就赶紧出来,有什么事记得喊我。”陈妈妈一脸严肃地提醒道。
每回沈棠宁和沈弘谦见面,陈妈妈总是要不放心地嘱咐这几句。
沈棠宁不疑有他,轻轻拍了下陈妈妈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花厅里,沈弘谦手里提着只金丝笼,逗弄着里面的两只小兔。
见沈棠宁瞪大一双杏眼好奇地看过来,沈弘谦就把金丝笼递到了她面前,笑道:“团儿,佃农在庄子里捉了两只兔子,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就一直给你留着,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了家,你在镇国公府不常出门,平日没有消遣,这两只兔子就送给你玩吧。”
“芳容妹妹应该也会喜欢,还是留给她吧。”
沈弘谦摆手道:“她是个没出息的,就喜欢珠宝首饰,哪有你听话懂事,”说着面上笑容微敛,看着沈棠宁叹了口气,“团儿,我知你还在怨我当初和你叔母逼你嫁给谢世子,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要怨我叔父无话可说。”
“叔父现在还记得你当年五六的时候趴在叔父的背上,让叔父背你去看灯会的场景,你小小的一团缩在叔父的背上,缠着叔父要糖葫芦吃,夜里回去时你又困又怕,叔父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
沈棠宁抿着唇,袖下的双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年幼时,父亲沈弘彰在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一年到头见不到爹爹几回,就把叔父当作自己的爹爹,对他百般撒娇歪缠,沈弘谦疼爱她,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会想着先留给她。
沈棠宁知道,沈弘谦提这些陈年旧事是不希望她与郭氏交恶,记恨郭氏。
“我明白了叔父,不过今日时辰已晚,我不好再耽搁,来日有空写帖子请叔母进府吃茶。”
沈棠宁面上维持着体面客气的微笑。
沈弘谦终于舒了口气,高兴地道:“好好,团儿,我送你出去,你一路当心。”
镇国公府的小校场。
谢瞻弯弓搭箭,箭尖对准靶心。
“嗖”的一声,白羽箭准确无误地射穿了草垛的靶心,飞出去足有十来米。
长忠满头大汗地跑去把白羽箭捡回来。
这已经是这个月谢瞻射坏的第三个靶子了,谢瞻箭术超群,且臂力惊人,甚至能拉开足有两百斤重的大弓,自练箭之后把箭靶子射坏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每回都用这么大力气,跟和靶子有仇似的,还射这么远,长忠心里暗暗埋怨。
金乌西坠,谢三郎与谢四郎已经联袂离开了,谢睿落后一步,还坐在一旁的擦拭自己的弓。
过了一会儿,安成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对谢瞻低声道:“爷,世子夫人快要到回来的时辰了,夫人让您去平宁侯府接她。”
听到和沈棠宁有关的事,谢睿的耳朵竖不由了起来,手下擦拭的动作也慢了。
谢瞻斜睨了眼一旁心不在焉的谢睿,再次弯弓搭箭,对准箭靶。
“让她等着,我现在没空,不然就自己坐车回来。”
安成“哦”了一声,刚要离开,一旁的谢睿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二哥,这么冷的天,二嫂还怀着身孕,多不安全,你还是去沈家把她从娘家接回来吧。”
谢瞻点头,缓缓拉弓,“七弟说得很是,是我疏忽了。”
谢睿忙走过来道:“那二哥赶紧去接二嫂吧!”
谢瞻微一偏头,两人四目相对。
谢睿毫无防备,还下意识地笑了一下,谁知下一瞬,谢瞻竟突然将箭尖跟着偏过来径直对准了他!
谢七郎勃然色变,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片刻后,谢瞻慢悠悠地放下弓。
他剑眉微挑,微笑着道:“七弟脸色怎么这么差?既然你这么关心你二嫂,不如你替我去接,想必你心里也是乐意效劳得很?”
谢睿脸一阵红一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