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公敏锐地体察出几分不对, 连忙跟上:“你去杀谁?难道和今日那两个追杀你的人有关?”
“那二人是祝衡派来的。”
“他!”猫公一下愣住。
一团黑色浓雾凭空变出,谢玄玉扔下那两个字,抬起脚步, 步入黑雾中,他转过首来, 猫公触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祝衡比他多活十数万年,二人之间隔了一个神阶,谢玄玉现在去,有几分胜算?
猫公高声呼喊,伸手去抓浓雾,雾气如风从它手中滑走, 被触碰到的一瞬就消散开来, 连带着人影一同消失, 只留下黑猫呆立在原地。
风过竹林, 院中竹柏晃动,一道男子修长的身影从竹林中走过。
风吹开窗户, “噼啪”的一声, 屋内蜡烛光跟着晃了一下。
祝衡在屋内打坐时, 浮在座位上方,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 缓缓睁开眼帘。
“师尊。”
祝衡起身, 抬手拂亮被风吹灭的蜡烛,长袍曳地, 步伐沉稳, 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门缓缓打开, 他本该被重伤的徒儿就立在院中, 一身衣袍清瘦,以剑撑着地面,身边还跟着一个学宫的弟子扶着他。
祝衡眉峰拢起,他对谢玄玉所有的事了如指掌,不记得谢玄玉何曾与这弟子交好过。
“你来了,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憔悴?”祝衡长袍划过台阶,朝谢玄玉走去。
谢玄玉缓缓抬起眼眸来,眼睛里一片清寒之色。
他见到祝衡,身体里的那根韧筋终于松了下来,“我去西海一趟,受了重伤。”
祝衡神色一变,关切道:“哪里受伤了,给我看一看?”
谢玄玉声音虚弱:“在心口处,若非渊龙护心鳞及时护住心脉,我不知是否能见到您。”
谢玄玉低垂下面颊,神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祝衡从身边弟子手中接过他,扶住道:“先进去说。”
那师徒二人入殿,等到殿门一点点关上,门外久久立着的弟子,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面颊如蜕皮一般,露出被海水侵蚀的肌肤,瞳孔蹿出黑色幽火,是属于浊瘴之鬼才有的特征。
浊瘴之鬼不服神主的规则,被神主流放浊瘴海域,打为魔修,永生不得出,而这只魔修,被谢玄玉带了出来,化身成弟子潜入学宫。
今日,谢玄玉就要对祝衡动手。他要助谢玄玉一把。
晚风从窗户灌入,殿舍之中,祝衡长身立在书架边。
他神色冷峻,听谢玄玉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完后,声音愠怒:“你乃我的徒儿,放眼灵域四洲皆知,何人胆敢伤你?”
祝衡派出那二人在海中伤谢玄玉,猜到那二人极大的可能是有去无回,眼下的情况,全然在他的在预料之中。
谢玄玉跪坐在书案前,手抚着心口:“我也不清楚,那二人出手招招致命,奔着取我性命而来。”
祝衡道:“你平日里可有得罪的之人?”
谢玄玉抬头,望着祝衡,久久不语。
烛火一摇一曳,殿内的光也时暗时灭,二人目光相接,空气好似凝滞住。
祝衡常年监视谢玄玉,对他的一切脾性了如指掌,谢玄玉何尝不是?
只对视一眼,谢玄玉便知祝衡是对自己起了疑心,怕自己察觉出什么来。
祝衡道:“昨夜师尊唤你来,你可知是为何事?”
谢玄玉道:“不知。”
“神主派你去海底,是看重你,可你在调查期间,却让海底出了那样大的乱子,那鲛人的囚阵被破坏,需要巨大的灵力,不是寻常修士可以做到。你是否去了海底深渊了?”
“深渊?”
祝衡沉默不语,目光如一把炽热的火。
谢玄玉道:“我不曾有空去海底深渊。师父怀疑我觉得我与此事有关?”
祝衡眉心轻皱,看他轻笑了一声。
祝衡料想的也是,他若是得到深渊之力,就能轻而易举除去那两个杀他的仙人,绝不可能被得伤得如此深。
祝衡派他们去,一为伤他,二为试探。只要谢玄玉在他的掌控范围之中,便永远是他的好弟子。
他给谢玄玉送过一面用来监视的灵镜,从镜子中看到的画面也知晓,谢玄玉从未得到过深渊之力。
但谢玄玉仅靠一身修为从那两个仙人手中脱身,也的确超出了他的预料。
祝衡目光柔和下来,缓缓走到谢玄玉身边,“我只是问一问你罢了,海底事关重大,我自是相信你。”
他的手落在谢玄玉肩上,“给我看一看伤口,我为你度灵力疗伤。”
谢玄玉道:“我在来前已经包扎过,不劳烦您,等会还要去同窗的宴席。”
“宴席?”祝衡道,“你何时爱凑这等热闹了?”
“从前是不爱去,不过今夜不同,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是谁?”
“羲灵。”
祝衡愣住,谢玄玉道:“您在此前,问我是否与凤鸟族王女走得近,我隐瞒了您,我与她的关系极好,近来凤鸟王寻我,似有意让我和她结为道侣。”
祝衡望着谢玄玉,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真心。
谢玄玉笑道:“开玩笑的。”
祝衡的手按住他的肩膀,“你父神不满凤鸟王,你应当看得出来吧?不要与你父神背着干,也不要与那凤鸟族小女走得太近,你明白了吗?”
他手上力道渐渐加重,谢玄玉没有直接回答,指了指心口,“师尊这里有治愈的灵丹吗?”
“自然是有的。”祝衡转身,缓缓走向炼器炉边。
隔着一段距离,谢玄玉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了下去,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来。
他身后垂地的帷幔,随冷风飘扬,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无声出现,正是浊瘴之鬼,墨烛。
谢玄玉朝他伸手,墨烛明白他的意思,变出一把弓弩。
精致黑色弓弩,黑色的纹路显露,灼烧着周围的空气。
正是祝衡此前赠予谢玄玉的那一只神兵。
谢玄玉浅笑举起弓弩,对准了祝衡的后背。
祝衡为他去取丹药,察觉到了屋内多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谢玄玉的声音不高不低,这时在祝衡背后响起:“您屋内这面镜子,和我的屋内的那一面似乎一模一样。”
祝衡抬起头,透过架子上的镜子,看到了背后之人,他的徒儿举着弓弩,含笑对着他的心口,祝衡后背一凉,箭弩的破风声传来。
祝衡何许人,从那浊瘴鬼出现在屋内时就有所提防。
他反应迅速,抬起手,一道屏障浮现,所有灵力凝聚到指尖。
然而突然间,他识海中,看到那箭变成了通天彻地的巨影,带着前所未有的能量朝他飞来,到他跟前时,竟然变成了一条巨形的墨龙,直接吞噬他的本体护身屏障。
是深渊之力!
灵箭洞穿了他的身体,血从祝衡的口中涌了出来。
祝衡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玄玉缓缓放下弓弩。
他终于可以确信,没有看错,当初谢玄玉第一次得到这把弓弩时,对准的就是他的胸膛。
血溅落在地上,祝衡尚未来得及出手的长剑也哐当落地,他眼前一片晃荡,倒了下去,视线之中看到玄袍冰冷的一角,划过自己的面前。
祝衡的目光,顺着那靴子慢慢往上,落在了他徒儿的面容上。
那目光残忍而无情,如若在打量一条砧板上的鱼肉。
纵横灵界、呼风唤雨数十万年的祝衡上神,今日就轻易就倒在这里。
祝衡奋力挣扎,双脚乱蹬,如困兽在做最后的斗争。
“我待你便如亲子,护着你免遭神主猜忌……你早就谋划多时……神主会起疑……你怎敢……”
谢玄玉轻笑:“您不清楚我吗,我自然早就备好了万全之策。”
是了,祝衡这个徒儿心思缜密,敢做出这等谋划,便是想好了一切。
谢玄玉没有动作,静静看着血从祝衡的心口一点点流走,“当年渊龙一族迁徙渡海,灵卫们奉神主之命来诛杀渊龙一族,其中的将领有你,不是吗?”
祝衡睁大眼眸,话语含含糊糊,溢出了最后的字节:“你想起来了……”
意识即将泯灭,祝衡视线模糊,看到谢玄玉缓缓抬起手,一股强烈的疼痛一阵一阵涌上来,几乎要撕开祝衡的身体。
下一刻,祝衡的魂魄被残忍地剥离了身体。
谢玄玉将祝衡的魂魄放入了一颗珠子中,随意地扔给了一旁的浊瘴之鬼。
祝衡的灵脉被困在珠子中,看到浊瘴之鬼走上前来,夺舍了他的身子。
原本瘫软在地的身子,慢慢爬起来。
谢玄玉道:“好好扮演我的师尊,神主猜忌我,那你就打消他的怀疑。”
“是。”墨烛低下头打量着灵珠。
祝衡说不出来话,珠中是另一个小世界,他的魂魄被困在阴冷的海底牢狱,周围是化不开的雪。
谢玄玉目光慵懒望来。
狮子在将猎物彻底咽下去前,也得好好折磨一番,他是要将祝衡困在里面,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步谋反。
风吹帘帐翩飞,屋内一片狼藉,书架倾倒,地上到处是散乱的书本册子。
谢玄玉道:“这里交给你了。”
谢玄玉扔下那句话,就走出了大殿。
院墙上蹲着一只小黑猫,在谢玄玉走到他身边时,开口道:“没事吧?我远远就感觉到了这里的灵力波动,其他人也会察觉的,快走吧。”
谢玄玉道:“无妨。”
有人来,墨烛自会应付。
谢玄玉遇到那两个仙人时,怕引来海底神主的人,并没有用深渊之力,才会受如此严重的伤。
猫公道:“赶紧回去吧,你的伤口需要静养。”
谢玄玉带着猫公回到小院,换了一件衣袍,猫公看他还有心思给衣袍熏香,道:“你要做什么?”
谢玄玉道:“还有血腥气吗?”
猫公点点头,谢玄玉又将衣袍放在小薰炉上熏了熏,青竹一般的香气在屋内弥漫,慢慢浸上衣袍,猫公凑近闻了闻,道:“这次没有了。”
谢玄玉将衣袍换上,扣紧了腰带,出门前回头道,“这样可以吗?”
猫公上下扫视一眼,他特地换了一身束腰劲装,腰带分割腰身,显得身量出挑,英姿飒爽,全然看不出来一丝受伤的样子,别有心机,猫公哪里看不出来?
“够可以了,小青鸾看了移不开眼,不会怀疑的。”
一人一猫先后出屋,朝着人声喧闹处走去。
夏日的蝉鸣声聒噪,风吹来男女们的欢声笑语。
筵席靠着树林和湖泊,附近用竹竿支起了帘幔,隔出一块地盘来,帘子上人影攒动,时不时有灵光亮起,是弟子们在游戏,有在比武的,有拿宝器灵石来下赌注的,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猫公嘀咕道:“她人缘可真好,请了这么多人来。”
这筵席一路铺开了许多桌,众人喝得醉醺醺的。
谢玄玉走在人烟稀少处,特地尽量避开众人,一路寻找羲灵的身影,有意降低存在感,还是被路过喝醉的弟子们撞见。
一个两个见到他,诧异不已,像是没料到谢玄玉会在这里。
“你来了?”
谢玄玉“嗯”了一声,“羲灵在哪?”
“她在她寝殿那边。”
谢玄玉道了一声谢,和猫公绕到后院的后门。
一人一猫仰视着那牌匾,身影被月色拉长,却迟迟没有入内。
猫公道:“怎么不进去了?”
谢玄玉道:“你先进去,看看她心情如何。”
猫公道:“怕她生气了?”
“嗯。”
“好吧,我去看看,你给我下个咒。”
谢玄玉用渊龙族秘术,眼睛给猫公下咒,猫公的双瞳便变成了他的眼睛。
猫公身形矫健,跨过了门槛入内,它走到羲灵寝殿,没在屋里发现她的人影,继续出院子溜达。
两侧人络绎不绝,说话声伴随着丝竹声传来。
“谢玄玉来了吗?”
“没有吧。”
说话的女修“噗嗤”一笑:“羲灵今日在特地在身边留了一个位子给谢玄玉,没想到谢玄玉根本不搭理她。她也不想想谢玄玉一向不掺和学宫里同窗的事。”
“此前有传闻说羲灵和谢玄玉走得近,我还觉奇怪,你说可是羲灵一厢情愿?”
这话引得身侧几人凑上来交谈。
猫公将说话的一男一女面庞记下来。
来参加别人生辰宴席,还敢背后嘀咕人,也别怪它告状,他用猫爪往那几人身上溅了一身的泥巴,不顾身后一男一女高声叫唤,连忙跑开。
它绕了一圈,终于在灯火寂寥的处,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看到了羲灵的身影。
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檐下,仰起头看着庭院中的月亮,一身红裙若盛开的海棠花苞铺展在身后,猫公从没见过她认真打扮后的样子,一时看愣了去。
月色加重了她的伶仃感,猫公心道不妙,跳上窗台,却见羲灵身侧地板上还躺着一个男人。
羲灵正努力拉他从地面起身,身上的铃铛玉石清脆作响。
“好啦别睡了,今日是我的生辰,还是你的生辰?喝这么醉,羲照你快起来!”
羲照又倒回了地上,羲灵生气跺脚,“我要去宴席上和我的朋友们玩牌九了。”
羲照脸颊酡红道:“我不是为了你才喊你出来吗,你陪大家玩,却时不时看谢玄玉什么时候来,丢不丢人?不许想谢玄玉!”
羲灵被说得脸色涨红,起身在院内踱步。
“谁一直在看他了,他不来就不来嘛,答应我的事做不到,我以后也不理他了!”
羲照坐起身来:“对,就是这样。”
羲灵将手中的酒盏随意扔到地板上,“哐当”一声,汁水飞溅。
“我把酒案身边位置独独留给他,谁知道他根本不来,这下全学宫中人,都知道谢玄玉放我鸽子了。”
少女蹲下身,抱住膝盖,“他不要来才好,谁稀罕见到他!”
猫公险些被砸中,躲入昏暗中,抬头见少女弯腰和羲照说话,没发现自己,连忙转身跃入花丛中。
猫公与谢玄玉共感,心里给他传音:“完蛋了,完蛋了,你看到了没有!”
谢玄玉道:“看到了。”
“你的小鸟是真的生气,要和你断绝关系了,你快来,想想怎么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