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是羲灵做事肆无忌惮, 倒是头一回被男子轻飘飘一句话弄得面红耳赤。
学殿内弟子陆陆续续离开,羲灵走出院子。
迎面风吹来,羲灵走了几步, 却听“咕咕”的鹧鸪啼叫声。
鹧鸪是凤鸟族的御用信使, 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极其重要的信件。
羲灵停了下来, 不多久, 一只鹧鸪从树冠中飞出, 周身萦绕灵光, 嘴中叼着一封信:“王女,臣奉君上之命, 来给您送信。”
羲灵抬手接过,将信拆开。
寻常的事,玉简传音说一声便足够, 显然今日这事十分复杂, 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信件用咒法加密过,羲灵抬起手, 灵力在虚空划开涟漪, 没一会,信件内容便被破解,一个个灵符跃入眼帘。
她一目十行扫下去, 渐渐收起脸上轻松的神色。
信上说, 羲华在三日前收到了一封密函, 那信没有署名,不知用什么方式送到羲华的案前, 古怪至极, 信上的话语不多, 内容却足够惊人,说神主其位不正,乱施暴政,奴役灵族………
羲灵的目光落在最后那段文字上。四洲并不太平,早有不满神主的统治的灵族,想要起兵。
这封信的目的,是在邀请凤鸟族,加入反军联盟,一同对抗神主。
信件的最后画着一只紫色的蛇形图腾。
薄薄的一张纸,羲灵握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guwo.org 风云小说网
这信来源不明,无法确定出自谁手。
但会是谁做的呢?
在天命书下卷里,灵界的确爆发了反抗神主统治的起义,不少灵族结为同盟,而谢玄玉麾下的兵马,便是其中势力极为强大的一支。
“谢玄玉”这三个字,第一时间便浮现在了羲灵的心头。
若是羲灵没有看过天命书,绝对无法将他与反军与联系起来,但现在,他脱不了嫌疑。
但反抗神主的兵马不止他这一支,还有其他的灵族。
如信上所说,神主与四洲各族矛盾激化,平衡已快被打破,明泽仙宫更像一个世外桃源,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那些局部地域的纷争,并不能传到仙宫来,惊扰弟子们一分一毫。
但不知道,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局势暗潮流动,有人已在暗中将有反心的灵族组织起来。
信件不点自燃,在手间化为齑粉。
羲灵回信,让父王勿要轻举妄动,这信背后之人是谁不得而知,不急这一时回复,凤鸟族先休养生息,继续训练灵卫。
鹧鸪信使叼着她的信远去。
凤鸟王没有表态,但只怕反军早晚会找上羲灵,从她这边入手,想要说服她。
距离天命书上神主发难凤鸟族的时间线还有数千年,谢玄玉此前和她拜访凤鸟族,送了一株稀世罕有的深渊神草给父王,可以延长父王寿命,而羲灵自己也已步入仙阶。现在比起天命书中局势明朗太多。
但就算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
羲灵从斜跨袋中拿出一叠册子,这是羲媱神女送给她的典籍,上面记载着羲媱神女的毕生所学,羲灵每一日都会花费许多功夫潜入识海幻境中学习,如今还剩下最后一点,便可全部学完。
斩薇弓的六式境界,她也掌握了五式。
等下一次羲媱神女醒来,她便可学习最后一式。
羲灵不会重蹈天命书上的覆辙。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像阴暗潮湿的荒岛牢狱,羲灵抱紧了怀中的秘籍,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午后是羲灵修炼的时间,内化秘籍上的法术,对她的精力消耗巨大。
今日羲灵从幻境中出来,殿外已是日暮黄昏。
羲灵仰躺在地板上,举起秘籍,又往后翻一页,嘴角轻轻翘起。
身后内殿传来窸窣的响声,羲灵扬起声音:“小满,是你吗?”
小鸟的声音传了出来:“不是,娘亲,我是雪闪宝。”
羲灵坐起身来,环顾一圈,不见小满的踪迹,平常她都在羲灵的寝殿里侍奉。
羲灵去了小满的寝舍,敲了敲门,推门而入,依旧寻不到人,又到后找了一圈。
小满的身份特殊,羲灵反复叮嘱过,她安心养伤,万不可随意出这个小院。
眼下,她人去哪里了?
羲灵立在院中,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心头。
入夜开始下雨,夏日雷霆声轰隆,声音响彻天地。
雨水如同一张细密的网,落在花草树木上。
一道纤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后山的小院之外。
屋内,猫公趴在桌子上打盹,听到了院门被叩响的“笃笃”声,循声望去,“好像有人在外面。”
黑猫动作矫健跳下桌案,推开屋门。
院子结界外果然有人,矮墙外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那女子浑身雨水淋湿,脸色苍白,缓缓抬起头来,一张面容皎丽,因虚弱显出病态来。
猫公道:“她是不是羲灵身边新来的那个侍女?”
她抬起手,当雨水打在她身上时,水雾一般的蓝光从她身体内透出来,猫公睁大眼睛,半晌才辨别出来,那蓝光不是雨水变的,而是她在吸收月亮的光泽。
她整个人笼罩在灵光中,心脏处透亮清晰,那里有两颗鲛珠。
这是一个鲛人。
猫公抬手解除结界,走到院门边,跳上矮墙:“你是来给羲灵传话的吗?她有何事?”
少女没有回答,看向他身后的谢玄玉。
她迈开步伐,突然朝院内走来。
猫公伸出爪子,想要阻止,看到她步履蹒跚,腿脚好似受了极重的伤,血水浸透下身单薄的白裙。
“噗通”一声,她双膝跪地,溅起一片泥泞,颤颤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我是西海鲛人,还望玄玉少君相助。”
她缓缓抬起头来,眼睫轻颤,眼底一片赤红打转。
“轰隆隆”,一声雷鸣在天空炸开,少女开口,声线被雨声盖住。
然而她的话语,清晰地传入了在场人的耳中。
猫公毛发竖起,神色定住看向她。
那鲛人女子说的是:“西海鲛人一族,请您相助,除去神主。”
谢玄玉神色平静,轻声道:“你说什么?”
她膝行了一步,膝盖划过坑坑洼洼的泥潭,“我继承了全部族人记忆,从其中一段看到了数万年,渊龙一族西渡迁徙时发生过什么。少君也曾经历过灭族之祸,想必能感同身受我一族的恨意。”
“少君应当猜出我的身份,我的族人助了我,从西海的鲛人囚阵中逃脱。”
一颗蓝色的珠子,从她衣袍间飞了出来,缓缓上浮,在半空停下。
“这灵珠汇集了西海鲛人全族灵脉,蕴藏着我们一族的全部力量。”
被囚禁的西海鲛人,倾全族之力,将灵脉凝聚在一起,孕出了这一颗灵珠。
月满指尖收紧,那一日月珩为何会来到鲛人囚阵,并非全然偶然,而是因为这个灵珠。
他们舒展歌喉,用这颗灵珠的力量,来蛊惑囚阵外的灵修。
月珩被她的歌声吸引而来,隔着铁栏,二人视线相接,他不知道的是,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心就受到了灵珠的牵引,所以才会为她打开牢笼。
月满带着全族最后的希望,携着这一颗灵珠出逃。
月满哽咽着声音:“这个灵珠蕴藏巨大的力量,少君得灵珠,就可号令西海鲛人。少君与神主有滔天之仇,怎能不报?它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话语到最后,几乎浸着血泪含恨说出。
猫公看向谢玄玉,本来一个鲛人突然出现在他屋外已经匪夷所思,现在还说这样一句话,更是令人心惊肉跳。
谢玄玉立在雨中,神色没有分毫变化,任由雨水溅落在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他们之间无言,只有不绝的雷鸣声与雨声。
月满等了良久,等不到回话,仰头望着他,眼尾洇红,分不清是泪珠还是雨水。
她道:“我并无多少修为,将鲛人尾巴上全部鱼鳞片都剜去,才从西海死里逃生,这灵珠承载着是鲛人一族最后的希望。我在明泽仙宫,想到能助我们的,便只有玄玉少君了。”
“你要如何才能答应?”月满忍住眼泪,每一滴雨水落下,都会在她的腿上留下钻心般的灼烧感。
谢玄玉道:“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月满道:“知道,凤鸟族的王女对我很好,我未曾将灵珠的事说给她,不想连累她。”
凄亮月色中,年轻男子身姿如玉,一步步朝她走来,月满的视线顺着他的靴子上移,落入那双泛着寒意的眼眸中,里面一片暗色。
他垂眸看着她,开口语调冷淡:“前夜羲灵的生辰上,你与朝晔交谈。你们之间又是何关系?”
月满半晌没有做声。
谢玄玉道:“你想要复仇,但神主一怒,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月满握紧手心,泥土沾满指尖。
谢玄玉蹲下身,漆黑的眼眸望着她,“西海所有鲛人的命,都悬在这颗灵珠上,一旦灵珠破,所有鲛人都会被波及殒命,是吧?”
他道:“灵珠你带走,留着自己防身,我并不需要。”
他说完起身朝屋内走去,没有一丝停留。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松口。
在谢玄玉迈开步伐时,月满撑起身子,“所以,少君不愿助我们?”
谢玄玉的步伐停下,道:“囚阵被破坏后,你的族人大部分逃脱,为何至今没有被捉拿回来?”
他不会无端提这个,暗示的话语太过浅显:是他暗中帮助鲛人逃生,放了西海鲛人一马。
月满愣住,看着那道身影走入了屋中。
黑猫紧随而上,在入门前给她渡了一点灵力,“回去吧,雨下得很急。”
灵珠散发着蓝色灵光,回到了月满的身前,照亮了少女的面容,月满慢慢抬手握紧它,将它贴在胸口处。
珠子里注入族人的修为,每一次被使用,都会有族人陨落。
她从海底囚阵离开,一路上并不顺利,遇到了不少怀有异心的修士,是靠着珠子才得以存活下来。
在幽寂的海底,她孤单地潜游,听到了族人的歌声隔着海水传来,游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再也不要回来。
时隔数万年,困在海底的鲛人,终于得到了能浮出海面窥探月光的希望。
谢玄玉并不想要这颗珠子,他是个极好的人。但她别无选择……
她在前夜,见到朝晔。
这位神主的幺儿,是天之骄子,她来学宫不久便知道了他。在羲灵的屋中,她与朝晔初见时,心中充满戒备,可他看到自己浑身伤口,眼中愣住,掠过怜悯,答应帮羲灵照顾她。
他一点也不高傲,与月满想的一点也不同,他给她带药,偶尔陪她说话,会问她伤势到底从何而来……
仅有的几次相处,可以看出他是心肠极其好之人。
前夜,朝晔来给羲灵送生辰礼物,月满开了门,他问她伤势是否痊愈。
少年的俊逸的面庞浸在月光中,目光温柔。天空飘下雨丝,他有点无奈,问,能否让他进去躲一躲雨。
月满犹豫许久,终是慢慢打开了院门。
鲛人一族等待得已经太久,既然谢玄玉无法帮助她,那就换另一条路。
谢玄玉提醒她,是看出来她想做什么,但她已经被逼上绝路。
月满起身,蹒跚着朝外走去。
在她身后,大雨滂沱。
烛火从小屋透进来,谢玄玉立在窗边,静静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离去。
猫公跳上窗台道:“你为何不答应她?若是西海鲛人能加入我们的谋划,岂非更好?”
谢玄玉道:“那个珠子于我而言,并无多少助力,于她却可以护身。我已经提醒过她,不要操之过急。”
她说的要求:请谢玄玉助西海鲛人族。
无须她开口,他也会去做。
他已为复仇蛰伏万年,
他的一半身子已经走进了黑暗中,脚下就是深渊,没有一丝退路,每一步走来,身后脚印都浸满了他的血。
谢玄玉去了一趟雨里,已是浑身湿透,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藏着晦暗的情绪,雨珠顺着脖颈滑下。
他时常感觉痛苦,连下雨天雨丝落在身上、每一次进入深海,水波朝他拂来,都一遍遍拉他回到那个血腥浓重的雨夜。
可越是痛苦,越是清醒。
他的爱与恨,都要最浓烈。
他早就听到了内心的野兽挣脱锁链的“啷当”声,压抑了许久,阴鸷病态的一面在他身上一点点苏醒。
他的面容一半藏于昏暗中,树影打在他鼻梁上,辟出一片阴影,映衬得他高贵又阴冷。
谢玄玉抬步朝门外走去。
猫公道:“还要去海里吗?”
“要的。”
深渊广袤无垠,藏着不计其数奇特生灵。
而他要在那海里,给小鸟找到蓝金海石,治好她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