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滚滚,沧海横流,长风掀起高波。
江面之上,有三道身影横穿长空,身影近乎融入墨色天际,一是谢玄玉,另一人是浊瘴之鬼墨烛,另一人便是他的手下。墨烛转过头,看着谢玄玉掌中小鹦鹉,嗓音沙哑:“主人出门还带着鹦鹉?”
小鹦鹉怕风,一路用爪子扯着谢玄玉衣料,沿着他手臂往上爬,最后钻入他颈窝里躲风。
谢玄玉道:“它自己要跟上。”
墨烛道:“主人将它扔下也不是不可。”
羲灵看一眼下方,海水翻腾着
一个海浪拍来便能将她吞噬,她往谢玄玉颈窝里又钻了钻,双翅环绕他的脖颈,谢玄玉抬手抚摸,以示安抚。羲灵也没想到,谢玄玉背后牵扯如此多。
谢玄玉要去见谁?
在渊龙一族遭遇海难死后,谢玄玉下落不明,此后隔了两万年才被神主寻到带回了九重天,因他的父亲战神为四洲和平立下赫赫战功,故而几位上神也多可怜他的遭遇,格外偏爱他神主收他为义子,甚至相比于几位儿子,都更为疼爱他。
可他今日却与浊瘴之鬼勾结,背着神主,要潜入暗狱?
墨烛从衣袍内取下一枚玉佩,递到谢玄玉是手中:“神主的灵宫浮在独立的岛屿上,四周布下灵界,靠着这个腰牌,结界会放行。主人须得速战速决。”谢玄玉接过腰牌收起。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天空雷声轰鸣,如江河在天上滚动。几人到了东洲最东,雨水渐渐小了下去。
他们进入了灵宫的结界内。
神主的灵宫,恰如其人冷沉威严,四周萦绕着几十根百丈高的柱子直接云霄,恢弘雄伟,清光流转,在月夜散发着冷光。宫门口几十名灵卫,执戟持刀,靠在神柱前,身前地上俯趴着几只麒麟。
昔日统管地界百兽的王者,如今被锁链束缚住脖颈,被人奴隶成为了看门野兽,瞳孔涣散,没有一丝灵智,的确令人唏嘘。三人更换了面容,悄无声息地进入结界,如鬼魅般穿行在黑暗的森林中,这一路危险重重,并不太平,在一次险些被巡逻灵卫发觉,对方即将传音时,谢玄玉当机立断杀了那灵卫。墨烛命令手下夺舍了那人,低声道:
“这些灵卫为神主办事,奴隶麒麟一族,杀了倒也无妨。有我的人在,日后主人想要联络暗牢中那人,便也方便多了。”子夜时分,神牢开启,数百丈高的巨门缓缓打开。
门口的麒麟一一检查着换班侍卫的腰牌,轮到谢玄玉与身边人时,看门麒麟反复查看腰牌,似乎察觉到了不妥。他抬起头,才触及谢玄玉的目光,金色的竖瞳便定住。
看门的灵卫走上前来,用神鞭抽打他:“怎么了?”
麒麟的竖瞳恢复了光亮,仅一刻又昏暗下去。
羲灵暗暗生惊,古籍上曾说,千万不要对视渊龙一族眼睛,他们眼睛会在无形之中施下暗咒,给人种下一道意识,来蛊惑人心。显然,就是刚刚那一瞬间眼神的交流,谢玄玉通过眼睛给麒麟渡灵力,让这只被抽去意识的麒麟恢复了清明。看门的灵卫用神鞭狠狠鞭笞麒麟三下,顷刻麒麟身上便出现了三条血淋淋的印记。
麒麟脖颈上锁链被人一拽,踉跄后退,他隐下眼中光亮,放下谢玄玉腰牌,给他和身边人让路放行。神狱的巨门需要数十人推动,在背后缓缓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光亮暗了下去,穿过长长的隧道,另一种景象映入眼帘。黑暗中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牢球,浮动在空气中,四周萦绕着森然绿光,球中锁着灵兽,从麒麟、到鲛人,乃至灭绝的灵兽,都抽去了灵识,眼中空洞无比,倒映着球外的跳跃的绿光往前走,神牢最中央,是一方圆几百丈的巨大炼器坑,坑内火浪热涌,如海水翻腾,时不时几粒火星飞溅出,不经意落在灵卫身上,便能烫穿人的衣袍。炼器坑上方悬着一柄宝剑,被熊熊灵光照耀,剑柄是金色龙雕图案,锋利令人不敢直视。
是羲灵从未想见过的景象。
这一路走得极其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灵卫们去给囚兽送饭,待到了一处黑暗的甬道,便只剩下了谢玄玉。“你将饭送进去。”
谢玄玉恭敬道:”是。”
牢狱的锁打开,锁链轻轻撞在栏杆上,发出尖利刺耳声,激起人内心深处的战栗回荡。
屋内昏暗,烛火跳动着微弱的火光,夏日本是酷热,这里却冰寒如同深渊,只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些皎洁月色,罩着墙角那抱膝坐着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谢玄玉跪下,将托盘慢慢放在地上,动作轻轻地。
那年轻的女子听到声音,慢慢移动身子爬过来。
羲灵察觉到谢玄玉情绪的不对,他的指尖紧紧扣着托盘边缘,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目中冷沉戾气得快要压不住。”可以了,出来吧。”
门口人唤着,谢玄玉却仍旧未动,盯着那蓬头垢面的女子。
“干什么呢!”门口灵卫不耐烦。
谢玄玉这才起身,灵卫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容貌,周身气势却与从前全然不同,威压扑面而来,他踉跄后退一步,待好一会,冷汗流下后背,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牢狱的门重新锁上,牢中回荡着女人的咀嚼声,在那灵卫看不见的地方,窗台上停留了一只小小的鹦鹉。灵被谢玄玉特地留了下来,转了转黑葡萄般眼睛,望向地上如野兽般吞咽食物的女人。
谢玄玉离开前,眼睛望向了羲灵,给她悄无声息地施下一个暗咒。
她需要替他,给地上的那个女人传话。
这是渊龙一族的秘术。
“啾啾”,小鹦鹉的爪子停留在食盆上,女人的动作一定。
当她缓缓抬起头来,我灵愣住。
那是一张谢玄玉尤为相似的面庞,尤其那双眼睛,极其漂亮,哪怕失去了灵智,依旧眸光澄澈空明,如同暗夜里月光,温柔皎洁。她的双眸与小鹦鹉对视。
羲灵的眼睛,此刻便正是谢玄玉的眼,他在借羲灵给这个女子渡灵力。
只是同一时刻,谢玄玉的识海中的记忆,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一
太过沉重的记忆,挤压着她的神识,快要让羲灵窒息。
她看到:
海波滔天、水面翻腾。
血将海水染成赤红,风裹挟浓重的血腥气。
烈火烧亮整片海域,渊龙一族沉入海底。
凡人母亲被海兽吞噬前,将一双儿女托举上海水,神主的手下来捉拿二人,姐姐将他推入海底,被神主带走。他则坠入无尽的深渊,在血腥海水中浮浮沉沉羲灵喘息着,从谢玄玉的记忆中抽出来。
她一下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也知道,同样出自渊龙一族的她能读懂自己眼中的话语。
羲灵:“我来给他带话。
他说,他很想你,万年来,一直没有忘记过你,请你再等一等。
在来到的路上,看到了一株桃花,想到姐姐少时喜欢,便摘了一朵。
他会救你出去。”
小鹦鹉从翅膀下叼出一朵小小的桃花,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眼睛中浮起薄雾,伸出枯瘦的手,轻抚桃花。
然而下一刻,牢外脚步声回荡。
女子亲手把这桃花揉碎。
羲灵明白她的动作。牢狱开不出阳光味道的淡粉桃花,一朵花留在这里,也会被人发现谢玄玉来过。小鹦鹉啾啾一声,她也无法久留,用脑袋轻轻蹭了一下女子的手背。
女子揉了揉羲灵的脑袋,用眼睛给她渡了一段话。
羲灵抬起翅膀,从小窗的细缝间飞出。
墨烛在林中等着她,看到小鹦鹉回来后,便道:“有人来了,主人,我们快走吧。”
二人离开了灵宫,回去时路上的暴雨比来时更为猛烈。
墨烛问道:“她给主人渡了什么?”
谢玄玉道:“她的记忆。”
姐姐的记忆与他共享,神主将她从海中带回来后,将她关押在暗牢之中
,万年来
一点点抽取她的龙髓,想要锻造出一把剑
“神主要用她炼剑,同时还想要通过她,寻到地渊之力。”
“地渊之力?”
如今灵族用的灵力,不过是天施舍的一小部分。
最充沛的两股力量在天渊与地渊中,尚未被挖掘,可天渊的力量被羲谣神女封印,无人可破除封印,地渊之力则由渊龙一族守护,在阖族遭遇海难后,地渊之力的入口便也再无人知晓。墨烛道:“还说了什么?”
躲在谢玄玉颈窝中的羲灵,抬头看向谢玄玉。
他的姐姐,让他不必为她对抗神主。
“神主统治无数灵族,非你一人可抵抗,我能知晓你还活着,我便心安。
你送我的花不能被人发现,我只能亲手将它揉碎。
我也深深思念着你,期盼能再看见春日。”
谢玄玉只将姐姐“不必对抗神主”的那番话,告诉了墨烛。
墨烛听完,问道:“所以,主人是何意思?”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有的时间慢慢等。”
谢玄玉抬头,看到夜雨里翱翔的孤鹰,冲破暴雨。
他道:“地渊之力在海底,祝衡奉他之命在学宫监视我,我得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去海中寻地渊之力。”是。”
二人无言,风雨赶路,学言的结界就在前方,那黑衣人收起身上的鬼气,变成了学言中一位弟子的模样。谢玄玉与他分别,从后山中悄无声息回到山下小院,屋中另有一道人影,谢玄玉手撩起窗户,动作敏捷地翻窗入内。屋中人回过头来,竟是第二个谢玄玉的模样。
两个谢玄玉对视着,一刹那,猫公变回原形,蹭蹭跑到谢玄玉身边:
“我和卧龙愁了一夜,你可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
谢玄玉摇头,抬手随手扯了一下衣襟,走到窗边。
天幕沉沉,尚未破晓,沉甸甸的黑暗覆盖整个大地,学宫处在一片潮湿的水汽中。
猫公跳上他的肩膀,“姐姐和你说什么?”
”她让我好好活着。”
“那你怎么想?”猫公的问题和墨烛一样。
谢玄玉漆黑的目中倒映着山峦起伏的轮廓,道:“我的亲人死在了泣灵洲海域,我被托举浮上水面,可我时常觉得,我困在了水下和水面之间,浮浮沉沉,反复窒息。愤怒与仇恨将他诱惑,复仇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谢玄玉眼中却一片沉静。
“我的人生,极黑时极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条路走到暗。
目睹至亲死去,此后余生,便置身漫长的潮湿中。
烛火与窗外的黑暗切割他的面庞,他的神色难辨。
猫公伸出爪子抚了抚他,小鹦鹉也不再闹腾,静静坐在他肩膀上,陪他看窗外的雨落下。
谢玄玉阖着目,鸦发上水珠顺着面颊落下,他的状态实在不太好,羲灵心中担忧,他却已经转身,往内屋走去。谢玄玉将窗户关上,防止窗外的雨浇到花,又去到卧龙笼子边,看卧龙是否安睡,为他将小被盖好。再到最后,他抬手挑了挑肩膀上小鹦鹉的下巴,替她的碗碟中添加了滋养丸,问道:“出去了一晚上,饿不饿?”做完这一切,他坐下,将手中的玉简拿出来,羲灵认出,那是宗沅的玉简。
绿光闪烁,他点开了羲灵,在给羲灵留音。
寂静的夜里,回荡着他轻柔的声音。
“今夜没能去见你,实在对不住,明日给你道歉可以吗?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喉结滚动,绿光闪烁了几下暗淡下去,他慢慢垂下玉简。
小鹦鹉犹豫了许久,终是伸出翅膀搭上他的脸颊,轻柔地安抚了一下。
天地昏沉,唯有这间屋子散发着温暖光亮,一灯如豆,仿佛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