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晨间,永国公府外,张大壮等在外面,他那狮吼功夫薛镐见识过的,薛镐忙跟他说:“你别喊,有话好好说。”
上回,张大壮想安排平安物色豫王,结果自己喝个烂醉,几日来,都没能和平安见一面,他自然心急。
他对薛镐:“那你进去叫小妹。”
薛镐搓搓耳根子,说:“不成,今日开始,宫里的赵嬷嬷就来我家,教我几个妹妹礼仪,来日平安进宫当公主伴读。”
张大壮咋舌,在乡下比起国公爷、王爷,皇帝的名号要响亮得多。
他皱眉:“不会被人欺负吧?”
薛镐想起跋扈的玉慧郡主,还好张大壮不晓得那件事,不然以这大老粗的脾气,估计要闹开了。
自然,再有下次他也不能忍。
他便说:“怎么可能,若有人敢欺负二妹妹,我第一个去揍他!”
进宫自然不如洗尘宴急,从秦老夫人面见皇后娘娘,再到敲定三个孩子,有足足几天,薛家请了个宫中的老嬷嬷,让家中姑娘好好学礼仪。
没几天,八公主最后一个伴读也敲定了,就是宁国公府的大姑娘,徐敏儿。
徐敏儿十五岁,皇后娘娘见薛家的都过十四了,最后一个伴读,便也选同样年纪的,八公主也有十三了,大差不差。
清晨,天际一片青碧。
一辆鸡翅木绛紫顶的马车停在国公府仪门前,冯夫人亲自送到仪门口。
她知道平安至纯,很难惹得公主不喜,还是叮嘱:“再如何,也不要委屈自己,想要什么就说什么。”
薛家祖上拼搏多年的根基,不是让子孙窝囊受气的。
平安点头,冯夫人说的,和周氏曾经说的差不多。
她背着一个鹿皮和苏绸缝制的小挎包,是这几天薛静安做的,冯夫人偷偷往里面塞了点金叶子,说:“若想使唤宫人做什么,便给他们这个。”
给金叶子不夸张,那宫墙内消息不定及时,她就是要让宫人都知道,平安在国公府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半点委屈受不得。
不多时,平安、薛静安和薛常安都上了马车,冯夫人道了声阿弥陀佛。
只盼着伴读的这几个月,一切都顺利。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宫城脚下,大盛宫城红墙金瓦,重檐斗拱,巍峨厚重,这里比国公府,规整肃穆得多。
薛静安和薛常安不是没有进过宫,可是,这回不太一样。
从知道消息到现在,两人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比自己想象的要紧张,薛静安手心都冒汗了,她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平安。
平安本是抬头,眼底映着城门,没一会儿,她就收回目光,一派淡然。
薛静安和薛常安突的也没那么燥了。
而平安摸了下脖子,墙好高,脖子好累。
她们前来的时辰,是掐算好的,果然不过片刻,又一辆悬着“徐”字牌的马车停下,是宁国公府的徐敏儿。
薛静安上前一步,笑道:“敏姐姐。”
徐敏儿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她挽着惊鹄髻,一袭天青色葡萄缠枝云绸裳,眉宇清丽,很是有几分出尘的气质。
不过,薛静安若没记错,她从前不爱这个颜色的,只是这几日,京中闺秀间攀起“飘飘欲仙”之姿,她才穿这身衣服的。
说起来,这阵风气,是从平安洗尘宴过后就有的。
薛静安偷偷看了眼平安,平安却也不用刻意穿浅色衣裳,她就是大红大紫,仍干净且清冷,如仙子落凡。
她们递交腰牌,从西华门进宫,眼前是一条又狭又长的甬道,没走一会儿,远远瞥见一行人,正是玉慧郡主。
玉慧郡主住在东宫,进出宫门皆比她们肆意些,此时,她坐在轿上,斜睨她们几人。
徐敏儿唤道:“郡主。”
玉慧郡主盯着薛静安,然而,却第一次没有开口,讥讽薛静安,反而看向平安,冷笑了一下。
薛静安想起祖母的交代,赔罪是要赔的,但冯夫人手把手教她怎么“赔罪”,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说出练过百遍的话:“郡主,上回得罪了,我家二妹妹不大懂东宫的事,郡主怎么会是那种苛待姊妹的人呢。”
玉慧脸色一黑。
平安睁圆了眼儿,好像在说,原来是误会。
她分明没说话,可玉慧看在眼里,却觉得她是不屑开口,她心口起伏了几下,对抬轿的太监道:“走。”
宫里可是她的地盘,她就不信,自己还争不回这口气。
辰时正刻,随着宫人一声“退朝”,文武百官从兴华殿步出,或去文渊阁,或去六部衙署,或出宫。
豫王因被万宣帝留下用膳,待他离开的时候,宫道上已无人影,一片安静。
他要去太寿宫见母妃。
两位宫中的公公和刘公公躬身,毕恭毕敬地带着豫王,刚过西华门,他眼角余光里,几道少女的身影一晃而过,衣袖翩跹之中,有一瞬,无端的熟悉。
豫王抬眼望去,沉夜一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思忖。
刘公公示意带路的公公,公公便问豫王:“王爷,那是八公主殿下伴读,可是有什么不妥?”
豫王道:“无事。”
到了太寿宫,元太妃也刚用膳,她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如今颜色淡去,穿着朴素,深宫无趣,她便找来佛经读,读出了一身清苦。
见到儿子,元太妃少有的喜色:“诠儿,这些日子可好?”
豫王:“回母亲,儿臣一切尚可。”
元太妃看着长成的儿子,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早些年,倒是累了你。”
虽则豫王一出生就送出了宫,免受宫墙深处的阴私,但仍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他少时便中过两回毒,如今调理好了,也一直以身体不康健示外。
一个不够康健的先帝皇子,才能让太子稍稍安心。
元太妃只说:“这都是命。”
如果他再早来一点,天命归谁,也未可知。
万宣帝作为豫王名义上的皇兄,做得已经足够好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装的,若能装一世,假意也成真情。
然而,太子殿下,也就是豫王的“侄儿”,却是不肯还政于先帝血脉的。
豫王垂眸,没有回话。
元太妃又说:“对了,薛家二姑娘回来了,这门婚事,你若不满,须得早点做打算了。”
豫王回:“儿臣明白。”
若说对婚事不满,倒也不尽然,他的情绪,更多的是不在乎,他不在乎薛家是不是真找回二姑娘,还是找了个赝品。
他娶的,也不会是薛家姑娘。
知行殿。
女官在此为公主、郡主授业,平安几人作为伴读,来得早一些,八公主还没到呢,刚在座位坐好,一个太监叫平安:“薛家二姑娘,皇后娘娘召见。”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有些羡慕。
乡里说,皇后是凤凰变的,平安想,皇后会不会长着翅膀。
她跟那太监走,才离开知行殿,一个宫女端着茶盏,行色匆匆,突然泼到平安身上。
平安湿了一块袖子。
宫女神色大变:“二姑娘,奴婢知错,请二姑娘来换衣裳。”
说是换衣裳,却拿了一套宫女的袄裙,递给平安,若是薛静安和薛常安,一下就能察觉不对,这定是有谁刻意安排的羞辱。
平安却没觉得不对。
只要是衣服,都可以穿。
当她平静地接过衣服时,那宫女的神色扭曲了一下,却也没好拦着。
不一会儿,平安换好衣裳,她走出屋子,外头宫女太监都没了踪影。
刚刚他们带她来的时候,绕了好几回路,平安没记住。
如果在林子里迷路了,只要往一个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出去的。
她背好自己的小挎包,旋转了一遍,挑一个方向,一直走。
万宣帝考虑到豫王身体不好,特许他进出宫时,乘坐轿辇。
此时,豫王坐在轿上,位置高,左边敞开的宫门内有什么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又看到了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它像是一只无形的蝴蝶,倏地停在指尖,又振翅而飞。
随着轿子行进,她的身影,慢慢被宫墙挡住。
豫王闭了下眼睛,道:“停住。”
抬轿的太监停下,刘公公心内奇怪,殿下光是叫他们停住,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却听一阵慢慢的脚步声。
从英华门里,一个少女迈过了门槛,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女裙装,那一身赛雪欺霜的肌肤,在红色的宫墙映衬下,显得愈发柔润,双眼含着秋水,朱唇微启,似乎有些茫然。
刘公公讶然,这六宫里,竟还有如此姣好的颜色么?
而她眼底的茫然,在看到豫王时,倏地如白雪遇春风,化开了。
她径直走来。
刘公公皱眉,饶是有姿色又如何,见到王辇,却不避让,实在居心叵测,好大的胆子!
他横眉,刚要呵退她,下一刻,忽的察觉殿下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自己身上,刘公公赶紧闭上嘴巴。
女孩走了过来,连行礼都没有,直接冲着轿辇上唤了声:“王爷。”
她音色轻柔缓慢,语气隐隐带着信任,让人听了,直觉熨帖。
豫王问:“跑宫里当宫女了?”
一旁,刘公公一惊,心道殿下原是识得她,只是,又是何时认识的?殿下往日,可是半分女色不近的。
平安点头,在宫里的女孩,就是宫女。
豫王盯着平安。
他曾怀疑她是刺客,可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猜她是永国公府找回的姑娘,才堪堪放她走,她却进了这深宫,当起宫女。
他低头瞥着她,那身宫女裙装于她而言,不够合身,显得有点宽松,然而却让她看起来小小一团,似乎拢在手心里。
合拢了,便也谁都瞧不见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
便看她抬头,看着轿辇,眼睛微微发亮,朝豫王道:“累,想坐这个。”
原来她竟是冲着轿辇来的,刘公公克制不住,厉声:“你是哪宫的宫女……”
“嗒”的一声,豫王指节叩叩扶手。
刘公公忙闭嘴,心里已然被惊讶填满,这么冒犯的宫女,王爷竟也不气?
而豫王端坐在轿辇上,他清隽纤长的眼睫下,眸底团着一团黑墨般,他一动不动,只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