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轻的时候,秦老夫人就不太爱笑,这几年更甚,便是念了佛法,小辈中也没有不怕她的。

因此,她唇角弧度不大,鼻间吃的一声,眉间的褶皱微微松开,少见地带了点慈和。

冯夫人呆住,薛瀚率先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平安是嗅到了药味,这孩子是个有灵性的。”

秦老夫人竟也点了下头。

见母亲不是责怪平安,好似还有些满意,冯夫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又听秦老夫人又说:“既然平安回来了,就得常与别家走动。”

这回,冯夫人既欣喜又是激动,她原以为挑剔如老太太,会把平安拘在家几个月,先教好各种礼仪规矩,再带出去。

冯夫人忙说:“我知道的,母亲,明天,不,后天就开个洗尘宴如何?”

秦老夫人:“你决定。”

这时,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打帘儿入门:“老太太,药好了。”

薛铸上前一步,说:“祖母,孙儿侍奉祖母用药。”

秦老夫人哪里不知,子孙辈在她跟前没有个自在的,她本也没让他们久留的意思,茶都没上。

她看了眼平安,摆摆手,打发他们几人:“行了,我该休息了,平安刚回来,你们都去你们母亲房中,再好好认认。”

冯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是,母亲。”

子孙离去后,怡德院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大丫鬟雪芝端着药走来,用调羹搅了搅,服侍着秦老夫人吃完一碗药。

秦老夫人方问雪芝:“你觉得怎么样?”

雪芝想了一下,说:“从前我带过二姑娘玩耍,方才见着二姑娘,既吓一跳,又高兴,她竟与从前生得差不离,一样的俊俏。”

秦老夫人低低说:“也与从前一般,不怕我。”

年纪越大,时间分隔的棱角也就越钝,十年前的事,与去年的事,好似没什么太大区别。

当时一团雪人般的小平安,曾经抓着她的袖子,也不管她冷着一张脸,直到被奶嬷嬷匆匆抱走,也一直盯着她。

好像要和秦老夫人玩一样。

只是,当年平安不怕她,是还小,如今平安不怕她,是初来乍到。

永国公府大,从前老二、老三还没分家,家中乱,旁支也远没有如今简单,秦老夫人作为长房宗妇,生生捱到近五十,才卸下担子,全权交给媳妇冯氏。

管过头了,别说孙辈都不敢亲近她,就是薛瀚,冯氏,一样畏她。

就说方才,她多问平安几句,所有人就安静如鹌鹑,冯氏更是以为她要做什么似的,又急又担心。

只是,她确实也带了几分故意,去试探平安,在这京中,可比不得皖南,尤其平安还有一桩婚事。

而这孩子的回答,倒也有趣。

人人羡她长寿好命,富贵无数,安享天年,可如今,到底药汤不离身,才吊着这口气。

药么,自然是苦的。

却说冯夫人的春蘅院中,早早挂着八角红宫灯,搬来几十盆迎春、杜鹃、吉祥菊、百合花……五彩缤纷,姹紫嫣红,院中各个丫鬟,也穿红戴绿,喜气洋洋。

兄弟姊妹几人,皆坐在平安对面。

排大的自然是长兄薛铸,平安叫了声:“大哥。”

薛铸点头微笑:“二妹妹,你的礼物前阵子我就叫人备好了。”

平安想,张大壮出远门归来,也会给她带礼物,所以,她的亲人“出远门”这么久,给她带礼物,也是寻常。

她点点头。

薛镐忙冒头,说:“我是二哥,你知道的,嘿嘿。”

平安当然知道,这一路上,薛镐常和她搭话,二哥是一个话很多的人。

接着是姑娘,薛家这一房就三个姑娘,除了她,就是薛静安、薛常安。

薛静安是她的大姐,面容柔和,说话细声细语,薛常安则是她的妹妹。

比起对哥哥姐姐,“妹妹”让平安更为新奇,她以前没有妹妹,而薛常安只比她小三个月,相差并不多。

见平安那双澄澈的眼瞳一直盯着自己,薛常安笑了下:“姐姐,怎么了?”

薛常安与薛静安都没有养在冯夫人这儿,与冯夫人关系淡薄,十年前平安被拐走时,她才三岁,都不记得了。

不过,对这个突然归来的姐姐,她的情感,与薛静安差不了多少。

以前她只和薛静安比,好歹比薛静安好看,今天看到薛平安,她就知道,自己比薛静安好看,不再是优越之处。

因为平安比她们两个,都好看。

薛常安也早就习惯,要去博取长辈的关注,所以刚刚很可能即使会惹冯夫人厌恶,她还是开口了。

反正冯夫人对她们这些庶出女儿,从来如此。

只是平安的回答,竟然很巧妙地化解了问题,细细思来,还有一丝禅意,难怪向来不苟言笑的祖母都动容了。

刚刚一路上,薛常安心想,莫不是这个姐姐,其实很聪明?

所以此时,薛常安慢慢警惕起来,藏在袖子里的手,也缓缓攥紧。

下一刻,只听平安语带好奇,她眨眨眼:“再说一次?”

薛常安:“嗯?”

冯夫人也有点不解:“是让她把刚刚说的话,再说一次?”

平安点点头,发上绸带跟着动了动。

冯夫人瞅了一眼薛常安,薛常安也莫名,说得便慢了很多:“姐姐……”

平安:“嗯!”

薛常安:“……”

光听人家叫姐姐,不太公平,平安认真地补了一句:“妹妹好。”

子女之间和乐,上首的薛瀚抚须,笑得眯眼,冯夫人那心都快化了,巴不得把子女都赶走,好好和平安说会儿体己话。

薛静安察觉到冯夫人心急起来,便说:“二妹妹今日刚回来,也累了,要不叙旧等来日?”

冯夫人忙说:“是这个理,你们先回去吧。”

薛瀚便带着四个孩子离开,春蘅院里,冯夫人这回总算能拉着平安,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又摸摸肩膀,摸摸后背。

是单薄了一点,但张家把她养得很好,这一点,冯夫人得承认。

一时,她心中又酸又疼,平安回来前,她都在想什么啊,她居然会怕孩子真如秦老夫人所说,沾染乡间习性。

假如平安真在乡间学了一身坏习惯,那也是她的心肝儿平安,她亏欠都来不及,怎么能担心不好格正?何况平安如今别说坏习惯了,身上的气度不输静安、常安,这就足够了。

再者,她居然会怕和孩子生疏!

这可是她身上怀胎十月掉下的肉啊,如何宝贝都来不及,何来生疏?

到底是关心则乱,越想越乱。

冯夫人将平安抱入怀里:“我的儿,为娘实在想你,都怪我,为什么那么疏忽大意,我好恨……”

平安靠在冯夫人怀里,一样是温暖的,柔软的。

她抬眸,看着冯夫人,然后缓缓抬起手。

冯夫人是直到她细嫩的手指,触到她脸颊上的泪痕,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平安在给她擦眼泪。

她声音轻轻的,说:“娘,不要伤心,我不是野孩子。”

平安不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

这一天,他们找到了她,他们也很想她,想和她一起过好日子。

所以,他们会一起过好日子的。

冯夫人一愣,下一瞬,眼泪更为汹涌,一滴滴地坠。

豫王府。

豫王府位于太平街,不比永国公府小,比永国公府的雅致小调,王府内金碧辉煌,五脊殿大开大合,飞檐斗拱,玉砌石柱,雕梁画栋,非皇宫无可比拟。

然而如此近乎逾制的建筑,却是陛下当年亲自钦定的。

而豫王府,也在豫王裴诠出生前就造好,不同于陛下膝下的皇子等成年成婚才出宫建府,豫王甫一出世,就出宫封王。

豫王之特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是,这偌大的府邸里,如今却只有一个主子。

刘公公躬身,脚步匆匆,来到书房,他小声地推门而入,屋内漫开一股苦药味,身量颀长的少年,正一手端着烛台,微微抬起手臂。

他背对着门,瞧挂在墙上的画。

这是刚复原的前朝大家《虎》的原迹,画中老虎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站在山石之中,探出前爪,俯视山下,双眸熠熠,暗含凶怖,仿佛一个眨眼,它便要冲下来,撕破观者的喉咙,血流千里。

听见推门声,少年缓缓搁下烛台,明亮的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描摹着他眉眼、颧骨、下颌的线条,阴影山峦般幢幢。

刘公公低声:“王爷……”

裴诠侧了侧身。

烛光摇曳,便看他墨色长眉斜长入鬓角,沉夜般浓黑的眼眸,似水晕开般淡的唇,这是一张华贵,却又傲慢冷漠的脸,极具攻击性的俊美。

他眼底的沉冷退了几分,敛起那种攻击性,好似方才只是欣赏画作被扰而不悦,此时,面上再不分喜怒。

他问:“怎么了?”

刘公公愈发恭敬,把头低得更低了:“回王爷,那位薛家姑娘,今日从乡下回来了,后日就是洗尘宴,已将请帖送到府上。”

裴诠拿起桌上的剪子,轻轻剪掉烛台蜡烛的烛芯,灯光一晃,倏而又灭了,屋中一下暗了一半。

少年方才眸底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似乎从来没有变。

他从鼻间短促一笑,音色微寒:“怕不是公府为了婚约,找来的赝品。”

刘公公却连笑都不敢,何况置喙,他只在不知不觉间,后背冷汗浸透了衣裳。

他知晓,永国公府哪里敢找赝品来糊弄王爷?那怕是不要命了!

自然,殿下是对这门婚事,毫不在乎,不管是真品还是赝品,殿下怕是都不会在乎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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