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郢州刺史李威前来求见韩端,并带来了他用了一下午时间写出来的《请抑豪强疏》。
只看到这份上疏的名字,韩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先不论才干,最起码这个态度,就能够看得出来此人是个有担当的。
疏是就某一件事情向皇帝疏通意见、表示看法或有所匡谏的上奏文体,前面再用了一个“请”字,表示“抑豪强”这个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只是提请皇帝批准。
这表明他不惜与世族豪强为敌,也要紧跟皇帝陛下步伐的态度,而这种态度,才是韩端最为看重的。
整篇上疏用工整的隶书写就,洋洋洒洒足有五页之多,其中不但写了先前和韩端说到的禁家学、分户令和推恩令,还又加了几条“禁私蓄兵器”等建议。
冷兵器时代要想全面禁止刀、剑这样的短兵器基本不可能,而甲、弩、矛、槊以及具装历朝历代都禁,根本没有必要老生常谈。
但李威提出的所有短兵均需在官府备案,以及严禁蓄养私兵、禁止私印书籍、私刻印符等建议,却让韩端耳目一新。
“这个亭僻,还真有宰辅之才!”韩端拿着奏疏仔细阅览,一边心里感叹,一边指出其中的不足之处,“印书、藏书不能一概禁止,否则不利于民间学识传承。”
李威却道:“民间不但私印经史子集,还会私印谶纬、天文、兵书、历书、佛经等书籍,陛下,若不严禁,后果堪忧啊!”
“不是不禁,而是不能彻底禁绝。”韩端谆谆善诱:“所以要在其中取一个平衡点。比如,朝廷设立一个司曹,专门负责审核、稽查民间印书事务……”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李威的领悟能力确实极强,稍作思虑过后,他便有了自己的想法,“在设立印务稽查司之前,还是要先修律法,否则官吏们无章可循,无律可依,反而会弄出麻烦来。”
韩端颌首道:“就是这个道理,你单就此事写一份文书来上奏中书,朕会让老严那边审议之后尽快颁行。”
“大军再歇息一日之后便要继续南下,郢州朕就交给你了。”
李威躬身作揖道:“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朕给你留下两千甲士助你行事,另外,无论是均田清户还是释放奴婢,都是有利于百姓之事,官府要多派人手走访乡里,多做这方面的宣传,善加诱导,将老百姓发动起来共同参与其中。”
“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本,民得利则国得利,为官者首先要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封建时代,是“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县下的乡、里虽然也有乡长、里长等基层小吏,但他们的权力除了收税、徭役以外,其他权力基本都落在三老和宗族士绅手里。
交通不便,朝廷直接治理成本太高;百姓愚昧、无知;宗族豪强势力太大,官府连收取赋税、征发徭役都要借助当地宗族豪强的力量……
皇权难以渗透,官府只能依靠宗族豪强来治理乡里,朝廷更是鞭长莫及,所以世家豪强作乱,往往能裹挟大量无知百姓,而底层百姓也从来没有忠君爱国的思想。
这也是朝代更迭之际,效忠旧朝的大多是上层官僚士族,而鲜少平民百姓的一个原因。
然而,要想改变这种情况,交通就是一个最大的限制,所以“皇权下乡”,首先就得修路,将能通行车马的大路修至各个乡里。
此外,还得派大量胥吏到乡下去宣讲诏令政策,使百姓们的思想言行不被宗族豪强左右、不被裹挟操纵。
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开启民智,这就得先扫盲。
所有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但只要去做,就会慢慢看到成效,终有一日,能彻底改变现在这种状况。
……………………
距离明军攻破郢城已经过去了三日,夏口城内却还是一片冷清。
虽然只是短短数日围城,却仍然有不少被逼上城头守城的百姓因此而死去,青壮男丁的死亡,对许多人丁单薄的家庭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毫无疑问,失去了壮劳力,家里以后的日子将会过得更加艰辛,甚至有可能因此而活不下去。
然而,这终究是无法避免的事情,韩端不可能因为有百姓守城便放弃攻城,而城内百姓也无力反抗“巴州府衙”的强行征募。
如今罪魁祸首已经伏诛,官府便开始收集这些枉死的百姓的身份讯息并登记造册。
当然此举并不是要秋后算账,而是准备要给他们的家眷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方便和扶持,尽量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
事实上,这些死在城头的民夫和士卒也只是受害者,他们根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李威在忙着对付豪强、安抚百姓之时,韩端已经来到了巴州(今湖南岳阳)。
站在巴陵城楼,极目远眺,只见湖面风平浪静,水天相接,烟波浩渺,感受着八百里洞庭之万千气象,心胸豁然开朗。
登上此楼,韩端很自然地想起了范仲淹,想起了他的《岳阳楼记》。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难以想象,将洞庭湖景色描写得如此生动的范仲淹,竟然从来没有到过岳阳,更没有登过岳阳楼。
他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传世名篇,不过是因为腾子京的一封《求书文》和一副《洞庭晚秋图》。
一代文豪,确实是名符其实。
而韩端感慨的,却是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境界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抱负。
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苟利社稷,不顾其身,这才是数千年儒家文化应有的精髓和最耀眼的闪光点……
良久,蔡抒古的身影才出现在城楼拐角处,拱手打断了韩端的思绪,“陛下,王清远求见。”
王目王清远是最早跟随韩端的山阴文士,这几年来他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大功,但胜在行事稳重,每次韩端交待下来的事情他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因此到了巴州后,韩端便让他担任了假刺史。
巴州即以前的湘州巴陵郡,所辖不过寥寥四五个县,但其地势却极为重要,这样的地方,需要的正是王目这种行事稳重又忠于朝廷,没有那么多牵扯的寒人刺史。
原巴州刺史刘安没有刘义恭那么头铁,韩端率大军一到,他便乖乖地捧着印信、籍册迎接皇帝入城,但因其出身的缘故,韩端还是不想让他继续担任巴州刺史一职。
刘安乃西汉长沙定王刘发之后,如今虽然已被削爵,但仍然算得上是真正的世族豪门,其族裔遍布南北,庐陵刘氏、南阳刘氏、安城刘氏以及范阳刘氏等名门望族,皆是源自长沙定王一脉。
对于这样的世族子弟,哪怕没有反心,韩端也不可能让他再担任一州刺史,不过,看在他主动臣服并且配合朝廷交接权利的份上,韩端还是给了他一个通直散骑常侍的虚职。
散骑常侍入则规谏过失,备皇帝顾问,出则骑马散从,并无实权,而为清贵之官。
从五品下的巴州刺史连跳三级,升任正五品的通直散骑常侍,这也算是对刘安主动投诚的奖励,而刘安对此也并无怨言,反而很是沾沾自喜——这也能看出世族子弟不屑俗务,喜职闲廪重之清职的风尚。
“清远来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韩端紧了紧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大氅,转过头来向王目问道。
“陛下,方才有数百名洞庭湖匪来降,其首领吴直声称原巴州司马阴宏率两千余人入湖作了水贼,而且这贼子与江北周军似有往来。”
韩端有些惊讶:“阴宏竟然会去做水贼?”
“臣刚听闻时也有些不信。”王目轻轻摇了摇头,“若子坚先生泉下有知,不知要作何想法?”
阴宏出身于武威阴氏,其祖为梁朝梁、秦二州刺史,其父阴悭阴子坚更是梁、陈时的名士,博学经史,能诗善赋,尤擅五言,为当时所重,名扬南北。
阴氏虽称不上世家豪族,但阴悭在世之却时常自诩“耕读传家”,如今其子阴宏却宁愿当水贼也不愿投效新朝,而且竟然还勾结敌国,这让韩端惊讶之余,心里更多的却是愤慨。
这时,王目又道:“阴宏所率两千多水贼,大半为原巴州兵马,其余皆为阴氏部曲,若不及早铲除,后患无穷!”
洞庭湖水域辽阔,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其中盘踞着数十股水贼。
这些水贼纵横湖上,劫掠来往客商和周边百姓,但因其互不统属、一盘散沙的缘故,韩端并没有打算立即对其动手,而是准备等解决了湘、桂、岭南诸州郡之后再来料理他们。
但现在看来,若阴宏率巴州兵马和阴氏部曲入了洞庭,还真有可能将湖内水贼吞并整合,给洞庭湖周边郡县带来极大的压力,严重威胁湘、武诸州郡往京师的商道和大军粮道。
必须在南下湘、桂前,将阴宏和洞庭水贼尽数剿灭。
沉吟片刻,韩端向身后的萧振沉声下令:“传令各部统军、别将,半个时辰之后到巴陵府衙议事!”
数名传令兵匆匆而去,韩端等人也回到了巴州府衙,在府衙的正堂,韩端召见了率领一干水贼前来投诚的贼首吴直。
“洞庭湖里究竟有多少水寇?”
邦谍司虽然号称无孔不入,但现在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齐、周两国和国内的叛乱势力身上,所以,韩端对这些山贼水匪了解得并不多。
“回陛下,这洞庭湖上的水寇……据小民估计,当在一万五到两万人之间。”吴直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稍顿片刻,他又说道:
“这湖中水寇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周围百姓、流民和贱户,彼等无田可种,只能靠水吃水,在湖上打鱼为业,然而官府赋税沉重,只靠打鱼根本无法维生,所以有时也会劫掠过往客商……”
“彼等时聚时散,并无定数,所以很难估量有多少人。”
这一点倒是和镜湖差不多,湖中水贼大多都是失地流民和被列入贱籍的各种匠户、逃奴,他们不但兵器破烂,就连稍大些的船也没有几条,并不能造成多大的威胁,官府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倒是吴直所说的另一种水寇,才是必须要剿灭的对象。
“前两年华皎作乱,屯兵于巴州白螺,华皎兵败之后,留守巴州的三千兵马便逃至洞庭湖内以劫掠为生,彼等军械精良,贼众又都出自行伍,战力极为强横。”
“彼等不只在湖上劫掠来往行商,有时还会上岸来掳掠,就连巴陵鲁氏、益阳任氏等大族富户,也不得不奉上钱粮以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