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东心痛自己的船,船夫生怕丢了性命,众人各有各的想法,但无一例外,都对陈国极其怨恨。
“强征赋税,强征青壮,构陷富商,如今连车船都要抢,这……朝廷与贼寇又有何异啊。”
营房内全都是被强征来的船东和船夫,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没了什么顾忌,那身着短褐的中年船夫如此一说,顿时另外几人也开始低声咒骂起来。
“这样的朝廷亡了更好!”
“你还别说,这陈国还真有可能要亡了,那些从军的也是赚钱养家,连饷钱都发不起,将士们怎么会在战场上拼命?”
杜友继见群情汹涌,也低声添了一把火:“这陈国朝廷动不动说别人是贼,但以我看来,他们自己更像是贼冠。”
“韩家军运送辎重同样征用民青壮和民船,但人家不但付船租,还付工钱,你们说说,谁才是贼寇?”
有人表示怀疑地问道:“韩家军是钱多得用不完了吗?征民夫还要付钱?”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不等杜友继回答,另外一名瘦削汉子便接过了话头:“我家有亲戚在广陵跑船,听他说韩家军征用民船的时候,转眼工夫便能征满,去得迟了还轮不到。”
“原因便是他们会支付船钱和工钱,而且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还省了十一之税。”
“跑船也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有这等好事,换了我肯定也要踊跃应征啊。”
杜友继低声道:“韩家军打仗也很厉害,连齐国的具装铁骑都不是对手……我可是已经打算好了,一旦韩家军来劫粮,我就立即投降。”
“这个我倒相信,韩大将军号称陈国第一猛将,率着几百人便能追着周军打的,陈军连周军都打不过,更别说韩家军了。”
陈国立国未久,民心本就未定,再加上这一年来朝廷内忧外患,陈顼不得不接连加征赋税,几次三番在京畿强征青壮,如今更是连过往船只都不放过,船夫们一肚子怨气,说出来的哪会有什么好话?
但再怎么发泄也是于事无补,到得最后,众人便都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杜友继左右环视,发现并无相熟的面孔之后,便站起身来小心地挤到门口。
强征来的民夫不是囚徒,营房的大门也没有关闭,但门外仍然派了一什士卒看守,不许他们出门游荡,杜友继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听出了其中有两名士卒的吴县口音,此刻他便想来试试,看能不能请他们帮自己向张敬传个口信。
再次看了看左右之后,杜友继轻声喊道:“这位兄台!”
几名士卒转过头来,杜友继陪笑着指了指其中一名:“我是吴县人氏,想找这位乡亲说两句话。”
陈国中军多江东三吴人氏,水军之中更是如此,被强征来的船夫们在这儿碰到乡亲也是寻常,那名被指的士卒点了点头向他走过来,其余人则又将目光转向了营房之外。
“你是吴县哪儿的?”那名士卒听出了他的吴县口音,刚一走近便笑着向他问道。
“我是吴县横山乡的,敢问兄台家住吴县何处?”
“我家是吴县城内通波坊的。”
几句话一说,便知道了此人姓程名乐,杜友继与他互通姓名之后,方才低声道:“程兄,如今我运气不佳,被征来此地运送粮草,心中实在是有些忐忑。”
“我有一个远房表亲姓张名敬,乃是此中水军幢主,也是吴县人氏,我想劳烦程兄为我向他带个口信,看是否能照拂一二。”
说到这儿,他从怀中摸出数十枚铜钱,一股脑的塞给程乐:“若能活着回到家中,皆是程兄恩德,到时再请程兄饮酒!”
只是带一个口信,又收了别人的钱,程乐自无不允,而且张敬担任幢主驻守石头城也非一日两日,在这儿也算是有些名气,因此便一口应承下来。
“杜郎君放心,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再半个时辰下值之后,我便去向张幢主言明此事。”
杜友继连忙拱手道谢:“我与张家表兄多年未曾见面,怕他一时想不起来,程兄见到他时,便说是三年前居住在建康西市迁善坊的杜二郎即可。”
“西市迁善坊的杜二郎?我记得了。”
程乐说到做到,下值之后,便和张敬一起来到了民夫们居住的营房。
一见到二人,不等他们开口,杜友继便拱手对张敬道:“表兄,三年前迁善坊一别,不想今日再见时,竟然是这般情形。”
韩端当年在建康的住宅正是位于西市迁善坊,方才程乐去找张敬说起时,他便已经有了猜测,此刻听杜友继再提起“迁善坊”三字,心里便基本下了定论。
只是顿得一顿,他便笑了起来:“原来是……杜二郎,你怎地被弄到这里面来了?”
“听闻都中粮贵,我便去武陵买了一船,准备运到建康来卖,谁知刚进石头城,便被押送到这儿来了。”杜友继苦笑道:“表兄,你能不能将我从此地弄出去?”
张敬皱眉道:“若是未曾登录名册之前,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但进了此地,要弄出去却有些麻烦。”
“不过二郎放心,你我是亲戚,便是再难我也要保你无事,稍后我便去找专管辎重的刘军主,请他帮忙消了你的名字。”
杜友继面露喜色道:“表兄,我那船上还有十来名船夫,都是家中亲戚,能不能请表兄一同将名字消去?”
张敬闻言,却是摆了摆手:“若只保一人,我倒是有九成把握,但十余人绝无可能。”
“那可如何是好?”杜友继愁眉苦脸地道:“都是自家亲戚,若是有个闪失,我回去之后如何与家中长辈交待?”
“我再想想法子。”张敬道:“二郎你还没吃饭吧?你先到我那儿去用些吃食,其他人你也不必担忧,实在不行,就先运两趟粮再说。”
“那我先谢过表兄了。”
杜友继回到营房内,与其他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随着张敬到了他的营房。
张敬挥退左右士卒,和杜友继一起进了后帐,方才低声问道:“可是韩将军命你前来?”
杜友继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闻:“大将军命我来向张幢主传几句话,‘陈国覆亡在即,韩端扫榻以等’。”
张敬动容道:“大将军还记得我?”
以韩端如今的实力,灭陈已成定局,登极也是早晚之事,而张敬一个小小的幢主,他竟然特地派人来招揽,这让他意外之余,心中也有激动。
他本寒门子弟,从军十余年才得升幢主之位,而且在军中根本不受重视,但如今得了韩端看重,飞黄腾达几乎是十拿九稳,这让他如何能不激动。
杜友继正色颌首道:“陈国朝廷遣三路大军欲讨吴地,但不过短短十数日,淳于量所部十余万人马便告覆亡,大将军亲自领兵南下,败章昭达易如反掌。”
“陈国覆亡也成定局,幢主当知如何决断。”
张敬当然知道如何选择,杜友继话音刚落,他便拱手作揖道:“早在两年之前,我便欲投奔大将军,但又怕大将军看不上我这卑贱之人,因此才拖延至今。”
“今日大将军有命,敬岂敢不从。”
杜友继轻声笑道:“大将军果然没有看错人。我来之前,他便对我说过,张君乃果决之人,自然会做出决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张敬又拱了拱手道:“贤臣择主而事,我虽算不上贤臣,但也知道大将军才是我应当追随的明主!杜君,不知大将军要我如何行事?”
杜友继略作沉吟,反问道:“以张幢主看来,如今陈、韩两军相比较,胜数如何?”
张敬毫不犹豫地道:“大将军自领兵以来,战无不胜,陈军之中能与其抗衡者,几无一人!”
“不,我是说兵力、战力比较。”杜友继摆了摆手。
“兵力?我只知道陈国这边,此次竭尽全力强征丁壮,方才凑出二十来万人,淳于将军败北之后,可用之兵便只剩下十余万。”
“我不知大将军麾下兵马具体有多少,但绝对是要远远多过陈军,至于战力,能在短短数月之内,便攻取整个吴地,由此不难看出战力高下。”
“确实如此!”杜友继笑道:“若韩军发起反击,一年之内肯定能灭亡陈国,但大将军却认为,无论陈军还是韩军,都是我汉人百姓,他都不想多加杀伤,因此,哪怕是晚上两年,他也愿意去等。”
“大将军说:南朝人口本就远远不及北朝,代陈之后,又要抗衡齐、周两国,而南朝水军却是抵御北朝之中坚柱石,更加不可折损在自相残杀之中。”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所以,他让我转告张幢主,希望你能够尽量多招降水军将士,为新朝多保留几分元气!”
沉默了一会,张敬才轻出了一口气:“大将军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但具体行事,却是有些不大容易。”
这个任务看起来简单,其实极为困难,而且还要冒极大的风险。
策反将领之时,只要稍微一走眼,基本就是死路一条,而韩家军这边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杜友继又道:“大将军说,若实在是有困难,便带着你麾下士卒投诚也可,至于具体如何行事,须得到了京口与卜将军联络过后才能决定。”
“不过,以我看来,此乃幢主立功良机,若不抓住,实在是有些可惜。”
张敬如何能不知道这是立功良机,但他也不可能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又思忖了片刻之后,他才说道:“我尽力去试一试,若事不可为,我再带本幢儿郎投奔大将军。”
杜友继点了点头,稍顿片刻,他开口道:“与我同船的十余人,都是大将军麾下邦谍士,彼等身手了得,且精通伪装、潜行、刺杀等诸多手段,若有可能,幢主可将其调来身旁使用,或许会有奇效。”
“全部调来不可能,只能想办法调三两个身手好的。”
……………………
次日一早,石头城大军开拔,辎重民夫随后起程,杜友继和三名邦谍士也假作张敬新收的部曲随船东下。
黄法氍早已命人在江心洲扎下了水寨,大军抵达京口第二日,他便率部向京口发起了猛攻,奈何韩家军据城垒固守,半日鏖战,无功而返。
一战之后,,黄法氍便发现要想在短时间内攻下京口不太可能,只得撤回江心州水寨,另寻良策。
而张敬也趁这个时候,开始小心翼翼地与其他将领试探接触。
他策反的第一个对象,便是左军丙幢幢主任展。
“此人乃乌程人氏,从军也有十余年,但在军中也是不甚得意,而且平日多有抱怨之语,策反的可能性极大。”
杜友继问道:“幢主平日与他是否亲近?”
张敬沉吟片刻:“在石头城时常一起饮酒,算得上是亲近,但并非推心置腹的好友。”
既是较为亲近的同乡,策反成功的把握性确实极大,下午巡营之后,张敬便派亲信部曲找到任展,邀他晚上到帐中来饮酒小聚。
南朝军中禁止饮酒,但这个军令形同虚设,大军出征,酒水乃是必不可少的物资,将领带头饮乐,很多时候,主帅为了笼络麾下将领,甚至会赏赐美酒。
任展和张敬以前就经常在一起饮酒,今日得了邀请之后,更是毫不起疑,天色将黑,便带着两名亲信部曲来到了张敬的营帐。
就着一釜鲜鱼汤,两人推杯换盏,很快便耳酣面热,趁着酒劲,张敬放低了声音向任展问道:“韩家军攻占吴地已经数月,映宣可曾收到过家书?”
“韩家军未曾封锁云阳水道前,曾经收到过一封。”一听此问,任展便忍不住叹息道:“如今水道断绝,要想再得家信,恐怕是不容易了。”
“我家小娘原本今年要成亲,也只得往后推延,但我看这形势,恐怕一两年内都休想回得去了。”
张敬低声道:“我有肺腑之言要与映宣相诉,但请令人回避。”
任展闻言,抬起眼来,有些意外地顿了一顿,却还是挥了挥手。
几名部曲退到帐外,张敬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伸手抹了抹胡须上的酒渍,红着眼道:“映宣,你我二人相交莫逆,今日有话,不吐不快。”
任展拱手道:“但请明言!”
“以映宣看来,眼下形势,陈国能得胜乎?”
任展沉默半晌,方才摇了摇头,直言不讳:“若无意外,陈国战败几成定局。”
“与我之见略同!”任展提起酒坛,为自己又倒了一盏酒,“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另寻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