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眼神忧伤

主卧房是套间,外屋住着兰草和紫娟二位贴身丫环,随时随地听候小姐的召唤。

随主陪嫁丫头的最终命运就是姑爷的通房。若是能赢得姑爷的宠幸青睐,或可以晋级为妾。若是不受待见,或配给马夫羊倌,或当礼物送给哪位老不休都有可能,这就是小姐贴身丫环的命运。

兰草早已睡实,紫娟却从未踏实的睡过一觉。操心的人操一辈子心,这与年龄无关,性格使然。

听姑爷和小姐小声叙话,紫娟竖起耳朵听得半半拉拉。小姐哭一阵笑一阵,一会儿撒娇,一会儿嗔怪,姑爷病好以后的这段日子,小姐像变了个人似的。当然,变化更大的是姑爷。原先不怎么太爱说话,对人总隔着什么,也不会关心人的性子,突然变得和蔼可亲,整天笑意盈盈。对自己和兰草的态度也不像主仆,更像父兄。奇了怪了,姑爷这是这么了?被那个性情和善的小鬼附体了不成?变化咋这么大呢?

小姐装聋作哑,甚至更希望姑爷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并且乐在其中。唉!小姐给姑爷说的那些话,掐头去尾,许多事都没说。想起当初他俩的相遇相知到谈婚论嫁,紫娟不禁唏嘘,而且慢慢的陷入回忆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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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红佛寺,兰草将小姐抽的卦签交到老和尚手上,老和尚看了看卦签说:“施主抽的是上上签。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还请高僧解签。”紫娟识趣的替小姐说出解签的要求。

“意思是施主红鸾星动,良人咫尺。”老和尚看在那几块金饼的份上多说了一句。

“高僧的意思是,我家公子今年就能成婚?”兰草双眼突然亮晶晶的说。

“预祝施主心想事成。”老和尚已有送客之意。

此时的高欢已经走出禅房,悄悄地躲在佛龛后面假意欣赏寺里的影塑,实际是竖着耳朵偷听。闲得无聊的他,好奇之心顿起。偷偷眊了一眼,发现是个不太熟悉的小娘子。尽管她女扮男装,还是被他一眼就看破了。心想,谁家娘子,看来年龄不小了,抽签算卦问神灵,这是要急着嫁人啊。

与他一起出来的呼延狼则背靠佛龛,摇头尾巴晃的聊赖样子。

娄昭君听明白老和尚解签内容后,想进一步弄清楚谶语所包含的全部信息,看到老和尚一副要送客的意思,不免有些失望。十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将要红鸾星动。按照她对佛教的理解: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这“良人咫尺”指的是时间还是距离?若是时间,就说明自己来怀朔镇来对了,近期很可能遇到良人。若是距离,说明良人离自己不远,近在咫尺。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向左右看了看,恰好就看到从佛龛后面探出半拉身子的高欢。由于光线暗淡,看的不是很清楚。她想,不会是眼前这位吧?哎呀呀,怎么可能嘛!看他已经二十出头的样子,说不定儿子都满地跑了。是那位摇头尾巴晃的少年吗?更不可能。他才几岁,稚气未脱……老和尚?呸呸呸……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佛祖莫怪!

且说且,高欢似笑非笑的现身了。当娄昭君看清眼前之人时,心房突然像遭了雷击,“砰砰砰”不受控制的狂跳不止。身子也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能动。

看清楚了,彻底看清楚了。这人眼光深邃,仿佛能将人吸入进去。剑眉入鬓,鼻梁高耸,齿白如玉,颧骨微突,刀劈斧砍,棱角分明,长生天哪!这就是刚才那位说书的男人!这才应该是我娄昭君心目中的良人!只看他一眼,我的心房就会剧烈震颤,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哪!

抱着看热闹心情的高欢首次与一位小娘子对视,心里也是一阵莫名的悸动。二十三年来,他也不是守身如玉的谦谦君子。第一次破身还是被司马子如强行拉进一个娼寮,被一位人老珠黄的胡女占去了便宜。那年他才十六岁,稀里糊涂被人夺了初夜,肠子都快悔青了。此后的日子里,大凡有这等好事,他都要验明正身才愿意付出代价,绝不给司马子如那货戕害自己的机会。

说起来,女人是见过了的,但心动的女人只此一位。此前也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韩智慧,她是挚友韩轨的妹妹。可惜韩轨的母亲嫌弃高欢贫寒,又是永世不得脱离军户身份的小卒,毅然决然的否定了二人结为连理的可能。不仅如此,担心高欢纠缠,生米煮成熟饭,韩母急打慌忙的将韩智慧远嫁他乡。那年,他十八岁,韩智慧十五岁。此后的五六年,有数几个上阿姊高娄斤家为高欢提亲的,不是女儿残疾,就是要求他入赘。除此之外,哪怕是同一阶级的人家都不愿与他结亲。这种打击是从心灵深处开始的,让人感觉自卑、无助、茫然、绝望。

高欢内心是个骄傲的人。这种有些畸形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内心彻底的自卑。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选择,有些东西无法选择。“犯官子孙累世军户”的命运就是朝廷律法强加给他的命运,无法选择,也无力选择。他不想任命,但又不得不认命。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蜉蝣憾不动大树!

屈辱不仅来自于此,还有一切一切的不公。若不是军镇日渐式微,鲜卑子弟逐渐从镇军当中剥离,类似于他这样的军户,根本不可能走上函使的岗位。时下的镇军成分,除了破落贵族子弟,大多是军户、俘虏、罪囚、流民等,能被擢拔为小小的兵头,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所以,高欢十分明确自己的地位,也明白上流社会的一切与自己毛关系没有,能混个一日两餐干饭就托天之幸了。

无力改变世道,改变自己总行了吧?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又怎么样?连青梅竹马的智慧都能离自己而去,天底下还有谁会跟了自己?去你娘的吧,老子就这么过了!大不过陪老和尚多聊聊佛法,还能怎么着。

当这些不愉快的念头闪过脑海时,高欢与娄昭君对视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一种情绪,一种寥落的情绪,随着他内心深处的屈辱感迅速蔓延开来。突然,他不想说话了,不想陪老和尚闲聊了,不想教育狼崽子了。总之就是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马上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坐。于是,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昂着骄傲的头,微闭着眼睛,从娄昭君身边走过。

他的寥落情绪,当然没能逃过娄昭君的眼睛。敏感的娄昭君,刚刚还心房狂跳不止,此时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疼得她好想落泪。

他怎么了?为何眼里会有萧瑟、寥落、无助……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怎就叫人心疼的想哭?

她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久,突然像要丢了什么宝贝似的,拔腿便追了出去。可那人越走越快,像是发现她追了上来,脚步越来越快,直至奔跑起来。

紫娟和兰草被小姐怪异的举动弄懵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作为贴身丫环,追随在小姐身边侍候是她俩的天职。喊上一脸懵逼的娄三一起追了出去。

兰草一边跑一边碎碎念念的骂道:“大驴脸,你跑什么跑,害本姑娘受牵连。大驴脸,不要脸,勾引小姐……”

“兰草,你说什么呢!”紫娟气喘吁吁的呵斥兰草。

“我骂,我骂那大驴脸,没事跑什么跑,吃饱了撑的?”并排跑着的兰草气不过道。

“我说,那个,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就突然赛跑了?”满脸懵逼的娄三问道。

“回头你问小姐去,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兰草确实被娄昭君惯坏了,从来说话就没个把门的。

“你告诉我不就得了?”娄三倒着跑,依然比紫娟和兰草跑得快。

一场莫名其妙的追逐从红佛寺起步,直到东门外的小河边驻足。高欢坐在河边,嘴里叼着一段嫩草茎,时不时的向水里丢一颗石子。

站在离他百步之外的娄昭君,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想些什么。

娄三、紫娟、兰草则站在离娄昭君百步之外不敢靠近,这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此时此刻若有人敢靠近,娄昭君不再是大肚弥勒,很可能变成一个冷面杀手。三位忠仆曾经领教过,因此很是忌惮。

这一天,是神龟元年四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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