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君欣分明站在这烈日下,却觉周身宛如被当头浇下冬日里最寒冷的冰水,铺天盖地的刺骨寒凉像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进她的皮肉,在微凸的背脊上落下令她战栗的疼痛。
眼前分明阳光灿烂,道路坦荡,她却恍恍惚惚看到无数双从阴暗处探出的双眼,带着肆意的窥探,几乎要将她这皮囊扒下,让一切秘密无处可藏。
苏君欣愣愣转过脸,看向不远处,坐在轿车里的秦佑。
他微垂着头,手中握着半块面包,小口嚼着。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秦佑微微一怔,旋即转头看来,伸出舌尖舔去沾在唇瓣上的一点奶油,唇角轻轻牵起腼腆愉悦的弧度。
苏君欣却笑不出来。
“原来我猜错了。”她眸中光亮闪烁,嗓子眼发紧,一字一顿道,“孟宙这次的目标,其实根本就不是我。”
秦佑很快察觉到了苏君欣的异常。
自从她私下和廖相宜说了些话后,她便像是装了心事般,时常陷入沉思中。
哪怕苏君欣掩饰得极好,看向自己时甚至依旧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可于不经意间,她眉心间流露出的那一丝愁虑,仍像是被折叠过又重新抚平的白纸,细心如秦佑,又怎么可能看不到。
他清楚一定是与自己有关,却不敢贸然开口。
他撒下的谎就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那些被有意无意隐瞒下来的秘密连接在一起,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他作茧自缚给自己制造了这个谎言牢笼,现在全然没了退路。
他只能尽力扮演着一个不谙世事的五岁小孩,将脑袋靠在苏君欣身侧,撒娇般轻轻地蹭,从她身上汲取渴求已久的温暖。
苏君欣被蹭得回神,转头对上他的眸子。
秦佑微抿着唇,脸颊靠在她的手臂上,眼睛轻轻向上看,眼尾微垂着。他的长相原本是十分凌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充满攻击性的,可此时此刻,暖橘色灯光落在他脸侧,靠着苏君欣的那边脸被挤得稍微鼓起,多了丝孩童般的稚气。
从苏君欣的角度看去,他周身锋芒尽数敛起,那双黑亮的眸子里盛着自己无法抗拒的依恋与倾慕。
心尖似被幼猫的爪子挠过,痒痒的,带着些并不明显的疼。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住他的耳垂,轻而慢地揉。
“怎么了?”
秦佑温顺地任由她摆弄,低低开口说:“姐姐,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君欣手中动作一顿,眸中闪过迟疑。
她自然比谁都想要知道,在秦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想到事发的那晚,秦佑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她便问不出口了。
那一眼,带着不安、脆弱、紧张......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她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中,几步台阶之上,看着他狼狈地被一个将死的女人抱住腿脚,抬着眸,用那般哀戚而带着希冀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彼时秦佑在希望与绝望边缘挣扎,而她又何不是心神俱震,内心天人交战。
才刚刚听完宙斯的那番话,又亲眼看见秦佑脚边倒下一具尸体,哪怕是苏君欣,也禁不住会心生怀疑。
苏君欣一直不问他那晚的前因后果,便是不想逼迫他去回想那些并不愉快的事,她自己也需要一个不去深究的借口。
她知道,没有人的过往能经得起深究,秦佑和她,都藏着惊天秘密。
手指在柔软的耳廓边缘滑过,忽然摸到一处细细的凹陷,苏君欣偏头仔细去瞧,试图转移话题,“你耳朵上怎么有道疤?”
秦佑将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抬手捉住她的手腕,不轻不重的力道,却不容她抗拒地拉到自己面前,垂眸在她细嫩如新笋的指尖落下一吻,像是细风扫过花瓣,冰凉触碰温热,战栗一瞬而逝。
苏君欣的喉咙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字音却在将将脱口而出时收了回去。
“我这几天,记起来了不少事情。”秦佑说。
她眼睫轻颤,心脏打鼓,目光紧紧盯住他。
“那天晚上,我在宴会上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脸,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多出来了很多画面......”说到此,秦佑顿了顿,眉头拧起,望着她的眸子里闪动着忐忑的情绪,“在很早以前,我似乎做过一些很不好、很不好的事。”他的咬字在“很不好”三字上放慢了些,似乎已经找不出更温和的代替词。
苏君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秦佑继续说着,“我对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画面感到有些困惑,想找那个人问清楚,于是一个人下了楼,结果就被那个人带到了长廊。”
似乎是想起什么骇人的情形,他拉着苏君欣衣角的手不自觉攥紧,声音都不自觉发着颤,“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叫那个人的名字,可他回头后——”他抬眸对上苏君欣专注的视线,眼睛微微睁大,“却是你的脸!”
苏君欣已经猜到,见秦佑提起这事时仍心有余悸的样子,心疼得不行,抬手将他揽入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不怕了不怕了......”
秦佑顺势往她身上靠了靠,似乎被她的体温温暖,很快镇定下来。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并不是你,可就在我想要逃跑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还说了些疯疯癫癫的话。”
苏君欣眉心越蹙越紧,脑海中思绪翻涌。
只要见过一个人的脸便能当场一比一复制出来,这本事世间罕见,就单凭她上辈子那段被错认为梦的回忆来看,那个女异能者也应当是宙斯身边的强大助力之一。
可这辈子才刚刚开始,末世都还未降临,宙斯便主动将这颗棋子抛出,甚至还是以那样的方式......
脑中一个念头一闪即逝,苏君欣来不及捕捉,下意识急急追问:“秦佑,那个女人,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秦佑想了想,“她抱住我的腿时一直叫我别走,还喊叫着,说‘我是苏君欣’,”他迅速抬眸看了眼苏君欣,见她面无异色才接着道,“后来我借巧力把她踹开些,她就抓住我的脚踝,突然很诡异地笑起来——”
见他忽然停住,苏君欣有些紧张,“然后呢?”
秦佑稍稍蹙起眉,右脚踝不由自主动了动,缓缓道:“她最后掏出匕首自杀前,对我说了一句,‘秦佑,你完了’。”
苏君欣脸色大变。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将秦佑的裤腿挽起,目光仔细在他的脚踝处搜寻。
很快,愣住。
便见在那片本该白皙光洁的皮肤上,竟隐隐透出一圈发丝般粗细的浅红。
不是细绳勒出的痕迹,甚至这圈浅红都并不存在于体表,而是栖伏在薄薄的皮肤下,和筋肉血管相贴,宛如一条缝在皮肉中的细环,正正好套住了他的右脚踝。
苏君欣盯着这抹浅红,心中一突,竟陡然生出股如临大敌的危机感,脑海里警铃大作。
两人很快乘坐最近一趟航班回到南城。
苏君欣第一时间给秦佑安排了全身身体检查,尤其是他的右脚,那圈突然出现的那圈红色痕迹让她一直心神不宁。在没彻底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对秦佑有没有影响之前,她恐怕都不会放下心。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经过各项检查,秦佑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甚至还因为正在觉醒异能的原因,各方面都比常人更健康。
而那红色痕迹,自然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苏君欣连休息都顾不上,上网翻阅各种书籍,试图从茫茫信息流中获取与这红色痕迹有关的半点蛛丝马迹。
眼瞧着已经是深夜,她还紧蹙着眉头坐在书桌前,秦佑连催几遍都催不动,无奈之下,便只好用了几个月前,在医院时曾用过的法子。
一杯加了料的蜂蜜水下肚,苏君欣俨然已是哈欠连天,她努力瞪大眼睛想要保持清醒,可屏幕上的字却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字母和字母手牵着手在她眼前跳舞。
秦佑跟抱小猫仔一样将趴在电脑键盘上昏睡过去的她抱进了被窝,删除编辑框里那一串被脸压出的乱码,关闭卧室大灯,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刚在客厅站定,他便探手进袖口,再次抽出手时,掌心中赫然躺着一只宝铃铛。
这铃铛由翡翠制作而成,通身碧绿,上系一条狐尾毛细绳,内里空无一物,摇动起来并没有声音传出。
秦佑指尖流溢出灿金色光,丝丝缕缕穿过宝铃铛底部开的小缝,在其中形成一个用能量团成的小球,轻轻撞击在铃铛内壁上。
瞬间,空灵清越之声荡开,宛如平静湖泊落下一滴雨水,涟漪一层层抚过湖面。
夜风吹开窗,纱帘卷起又落下,窗前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颀长身影。
男人面容约莫三十出头,眉眼锋利,视线扫过来,落在秦佑身上。
秦佑对上他目光,稍稍一愣,旋即很快调整过来,恭敬躬身施了一礼,“晚辈见过贪狼星君。”
面前这位,便是与桃花仙苏听白化身之九尾狐纠缠十世,终修得正果回归神位的贪狼星君——封承。
贪狼星乃阳明星之魂神,而掌管贪狼星的封承,尽管此时身上穿着的是墨蓝色睡袍,脚上还蹬着双熊爪模样的毛绒拖鞋,气势也凛然如身披玄金铠甲,驭天马立于九天之上。
封承闻言,淡淡“嗯”了一声,“你伯母已经睡下,这时候唤铃,是有要事?”
语气平静得毫无起伏,只在提起心爱之人时,眸底飞速闪过抹暖光。
秦佑迎上他的目光,眉目间透露出几分恭顺。但这恭顺并不源自面前人的尊贵身份,而仅仅只是因为,封承是苏君欣的亲生父亲,也是他的未来岳父。
他颔首,答:“这里出现了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封承视线微转,在秦佑脚踝处停了一瞬,很快明了,“你中了缚魂锁。”
缚魂锁乃是冥界产物,顾名思义,便是能够束缚住两人的魂魄,锁头之人为主导者,锁尾之人为从属者,主导者死,则从属者死,而从属者死,缚魂锁便会自动断开。
秦佑脚踝上,便是锁尾。
“锁头之人,身份可清楚了?”
“清楚。”秦佑的脑海中闪过孟宙的脸,眸色微沉。
封承注视着他,眼眸幽深似墨,像是在打量,也是在试探,“你将冥界上下数十万人拉入这梦境为她作陪,已是违背天道。现在梦境边缘出现裂缝,外界之物侵蚀梦境本身,你身为造梦之人,首当其中受到牵连,一旦动用灵力术法将缚魂锁解除,便会被梦境自动排斥,而倘若你的魂魄死在了梦中,便将堕入阿鼻地狱再无法重见天日。秦佑,你可想好了?”
秦佑垂下眸,抬手握住在胸口处的红缟玛瑙环,指尖收紧。
热烫的温度从玛瑙环中传来,几乎要烧灼他的掌心。
他抬眼看向封承,黑眸微红,语气却坚定,“梦境中时光瞬息而过,我若是被排斥出去,再进来已经不知是今夕何夕......君欣还需要我,我不能走。”
轻吸了口气,他道:“求星君替我隐去这缚魂锁印记。”
只要苏君欣看见印记消失,便不会再忧心。
封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眸光微闪,唇角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
一道纯白流光划破空气,带着微凉裹上秦佑脚踝。
他低头看去,果然印记已经消失。
一直刮着的风停了,那站在窗前的人影也像是从未出现过般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封承也悄悄回到了自家媳妇的被窝里。
苏听白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脑袋上那对毛绒绒狐耳抖了抖,缓缓苏醒,“你去了那里?”
封承将她揽入怀中,弯起唇角,眷恋地眯起眼睛,低声将方才和秦佑之间的对话半字不漏地复述给她听。
苏听白闻言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你堂堂贪狼星君,竟也会说谎话骗人了?”
别的人或许不知道,苏君欣却是清楚得很,封承与黄泉之主从千万年前便是时常把酒言欢的好兄弟,不过只是从阿鼻地狱中救出抹魂魄,真就是说句话的功夫。
封承轻轻哼了一声,鼻尖抵在苏听白毛绒绒的狐耳上蹭,呼出的气让她的狐耳不住轻甩。
“我这是在考验那小子。”
“那现在呢,考验结果如何了?”
他顿了下,难得露出些满意的神情。
“勉勉强强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