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姐姐房间里的灯

慕飞果然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了家。一见慕慈,他像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的凑到前来:“大小姐,你回来了?”

慕慈心中正不自在着,听慕飞这样坦然,便也宽和下来:“你怎么也回来了?”

慕飞:“看你说的,好不容易等着你回来,一家人不得凑一块儿聚聚?”

慕慈点头称是。

瞧着慕飞谈笑风生,依稀还是一副不经事的孩子模样。慕慈跟他说笑一阵散开,他自去找父亲,她便进了厨房帮着母亲择菜,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慕飞那个事儿……后面怎么样了?”

母亲显然没料到慕慈会主动问起,倒是顿了一下。随即说道:“也不是很清楚。家里情况他知道的,不可能再帮他。我跟你爸打电话都给说清楚了,让他自己想办法。你爸还是放心不下,后面又打过去问,说是已经解决了,他也在尽量还着,让我们不要操心了。你爸也问不出来什么了。就这样吧,我们也都上了年纪了,比不得小时候他要口吃的穿的容易满足,儿大不由娘,管不了了。”

赵慕慈心中又有两个念头打起架来。一个念头在感叹母亲怎么忽然这么脑筋清楚,对她一向疼爱的儿子说放手就放手,不仅要她不管,连她和父亲也一起不管了。这固然是好的,也许母亲一贯有这种当断则断的智慧,只是自己以往并没有留意罢了;另一个念头则不由得关切起慕飞来,她不免好奇慕飞是如何解决了这个事情,是拆东墙补西墙,还是真的和银行达成了和解?这其中有没有更大的隐患?想到这些,她不免又有些嗔怪起母亲来。毕竟是自己孩子,怎么就这样含糊其辞不问清楚?万一他又闯下更大的祸呢?

赵慕慈犹豫着。她有心去找慕飞问清楚,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发作了一场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摆清楚,这一问不免又要面对他的问题,说不定又要给他钱,这么一来不是前功尽弃?她有些不甘心。不问吧,不知怎的,她似乎又陷在这“姐姐”的身份里,似乎有某种责任感在督促着她不能不去关切。父母不管不问,她也不管不问,站在慕飞的角度,一家人都对他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不免有些亲情淡漠,只怕他也不好受吧。想到慕飞那不藏心事、笑眯眯的脸,她有些不忍。

晚上慕飞来到她房间,拿起她桌子上的各种瓶瓶罐罐看一看,又瞅一瞅她的手机和电脑,调侃她:“看你现在这派头,感觉都不是咱们家人了,跟这房间也不搭,不协调。”

慕慈睇了他一眼:“你就搭了?你那裤子怎么还两个洞护不住膝盖肉呢?妈怎么还没拿线给你缝上?”

慕飞不由得笑了。那是好几年前了,大概是慕飞上高中补课的时候,就穿了这么一条腿上好几条缝子的裤子。拿回家让妈洗,倒是洗了,但是妈一看怎么裤子还破了,一边念叨着儿子可怜穿破裤子,一边顺手拿了针线给缝上了……第二周慕飞回家换裤子,气的不行,在家里冲妈发作一通还不解气,又打电话给正读大学的赵慕慈诉苦,说他攒了好久的饭钱才买的新裤子,穿的就是那几条缝子,结果居然给缝上了……赵慕慈哭笑不得,只好从自己生活费里拿出一些钱让他重新买一条。后来慕飞不上学出去工作了,每每想到这件事,反而他笑的最欢。

两人又说几句,慕飞抬头看一眼天花板:“明天早上你收拾一下东西先搬到其他房间去,我送你个好看的东西。”

慕慈好奇:“什么?”

慕飞已经转身走到房门口,此时便推出身来,只将头探进门缝,挤眉弄眼的回道:“秘密,让你今晚睡不着。”

慕慈目送着他经过自己窗外,敲了两下窗户,吹着口哨回自己房间了,嘴角不由浮起微笑,心中也生出难言和感怀。多乖巧啊。那是弟弟,还跟以前似的。

第二天一早,慕飞吃完早饭便出去了。晌午时分慕飞回来了,跟一个人抬着一个箱子直接直接进了赵慕慈房间。慕慈好奇:“是什么?”

慕飞:“看着。”说着便对身边那人说:“劳你驾帮忙安装一下。”

那人应道:“没问题,买了咱家东西那自然是要包安装的。”

说着两人进了房间,将箱子打开,原来是一盏小型水晶吊灯。吊灯造型繁复华美,精致又漂亮。赵慕慈顿时明了。看着两人忙活起来,她走出房间,去客厅里给客人泡茶。

这灯是赵慕慈的一块心病。其实说起来也跟灯没有多大关系,但没有这灯,她这点心病也就无从说起。几年前家里刚搬到这里,母亲打电话给她,说是想把家里装修一下,顺便也把新房子的布局也改造一下,顺便再添点新家具。仿佛是怕赵慕慈不愿意,母亲还这样讲:“俗话说娘家是女儿的脸面,家里装好了,将来你带男朋友回来也有面子。你的房间妈都帮你选好了,也一样会帮你装漂漂亮亮的,往后你想回来的时候就能住新房子了。”

赵慕慈那会儿并没有如今这般跟家人建立界限,扞卫自己边界和财产独立的意识。母亲一张口,不管她心里觉得那番话有多么不中听,总之钱是给出去了,毕竟一家人嘛。然而等到她回去才发现,家里固然是装修的崭新又漂亮,可她的房间却被安排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她没回来之前,父亲一直住在那里,有时候母亲也会去住。床上的被褥,屋里的陈设和气息都是父母那一辈人的痕迹和风格,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儿的房间。说明这个房间名以上是给自己的,实际上却并不是专门留给自己的。她心中不快,跟母亲抱怨,母亲变了话:“你回来也就那么几天,我把屋子打扫干净给你换上新的被褥不就行了?你不在,这房子总不能空着吧?你爸贪凉快,夏天爱睡这屋,一家人讲究这些干啥?”

赵慕慈不能说什么。再说下去就是她没事找事了。可是她心中实在气愤。她本地的发小里有一位要好的,直到现在也有联系。拆迁她们家也有份,她去过她们家。她那个朋友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装修的非常温馨漂亮,公主风的床,淡粉色的墙饰和梳妆台,白色透明纱和粉色组合成的窗帘,粉色的被褥,处处细节都体现出她妈妈的用心和对她的爱惜呵护。相比之下她父母的房间却装修的窄小朴素。不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她不曾见过这位在省城里上班、也同她一样偶尔才回一次家的发小的房间,她不会这么不平和愤怒。

更令她气愤的是,给弟弟准备的房间比她的大了不止一倍不说,还自带一个内部客厅,尤其是顶上装的吊灯,虽然是县城里常见的那种流光溢彩的风格,可比起自己房间里那个十五瓦的节能日光灯头可高级多了。最重要的是,弟弟的房间一直空着,没有人住进去。平时白天轻易连门都不开,很明显是在为他和他未来的媳妇儿空着的。而名义上为她准备的房间,却是父母在换着使用了。

在她还没有赚到那么多钱、刚工作的那两年,母亲甚至对她讲过这样的话:“你不要怪我偏心慕飞。你是女儿,注定要嫁出去的。慕飞是儿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将来你注定是别人家的人,慕飞是要往回带人的,所以你们两个注定是不一样的。”

赵慕慈一直对这些话耿耿于怀。凭什么?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她学习工作懂事听话对家里的贡献程度都强过慕飞,凭什么母亲要这样区分对待,看清她?这些耿耿于怀自然讲给母亲了。母亲无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没听过一句话嘛?灰打不了墙,女管不了娘。有个儿子,将来好也罢坏也罢,他总在我们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或者跌倒了,他总能帮我们打个救护车电话吧?你到时候在你们家过日子,伺候的是你的公婆,远水解不了近渴。”

见赵慕慈神情比之前更加气恼不忿,母亲不以为然,犹似意犹未尽般继续接上:“你也别拿你学的那些书上的东西来质问我,又不是咱一家是这样的。你出去看看,哪家的女儿当家了?哪家的儿子出嫁了?家家户户都这样,千百年来这世道就是这么转的,世人就是这么过的。是女人就得认命,别钻那牛角尖了,找个好婆家是正经。”

一番话说的赵慕慈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不能上的不能下,顶的难受。瞪了半天,只蹦出来一句:“你认命吧,我偏不认!”

母亲失笑:“傻孩子。那你下辈子托生个男的,立刻就翻身了。”

因为这些话,加上这些处境和被对待的态度,令赵慕慈心中渐渐失衡了,也渐渐从一味奉献只求爸妈疼爱赏识多看重自己的盲目中清醒了。对秉持着“儿子顶门立户,女儿像泼出去的水”观念,或者说被这样的观念挟制束缚毫不自知的父母来说,不管女儿有多优秀多能干多强过儿子,出生的那一刻,生理构造和性别本身就已经决定了她和慕飞的这个家里的命运和待遇。

所以当父亲喜滋滋的对第一次回到新家的她展示慕飞房间流光溢彩、可以变换六种灯光模式的“高科技”顶灯时,赵慕慈的气氛和不平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她看着父亲脸上一副高兴的样子,眼睛瞅着屋顶的吊灯不停的按着开关给她看时,她没有像以往一样按下心事委曲求全的捧场。她的不高兴全摆在了脸上,同时从口中说了出来:“为什么慕飞的房间就装的这么郑重其事,我的房间就草草应付?为什么他的房间就一直空着而我的房间随便哪个人都能住?同样都是这家里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区别对待?这房子装修改造我还拿钱了,慕飞拿过一分没有?我都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们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这样让我难受?我花钱买平等都买不来嘛?”

母亲闻言自然赶来了。于是父亲理所当然的不用说话了。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自然令赵慕慈跟父母之间产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和争论。说道后面母亲气咻咻的说:“反了天了,哪家的女子是这个样子?不就花了你一点钱吗?我们养你这么大,你不该报答几个?”

赵慕慈更反感了。报恩这种事向来是有心报恩的人提出并实行,受恩的人辞让并谦受才是两下相悦,皆大欢喜。如今受恩的人主动提出要人报恩,听在被要求的人耳中,当真既难听又难办,心中真是又排斥又生气。

母亲却觉得自己拿话将住了赵慕慈,于是胸有成竹了,话便软了:“你是女儿,将来要嫁出去的,咱们这方圆百里,没有未嫁女儿房子装的这么好的。要是你哪天带了丈夫回来,我立刻给你把顶灯装饰了,我说话算话。”

赵慕慈气咻咻,心想摊上这样待女儿的家,哪个男的瞎了眼了往火坑里跳,没得隔三差五被各种麻烦事情麻烦借口弄的劳身伤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只得换一番话泄愤:“女儿怎么了?你不也是女的,怎么比男的还歧视女的?慕飞不也没结婚吗,你干嘛给他房子弄这么好?凭什么我就得先找下男朋友才给我装?有你们这样的吗?你是觉得你们还不够讨厌是不是?我今天把话说明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如今三番五次这样灭我的志气,区别对待我,你们大可以再多来几次!最好将我的心彻底浇个透心凉,那才叫一了百了!”

见赵慕慈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母亲聪明的让步了:“好了,是我们不对,当初赶工期,工人等着赶下一家的活,只来得及大体装一下,你那间也就简单装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女儿也都一个,哪里还有厚此薄彼的。你放心,等这几天的雨停了,就让你爸去问,把你那房间的灯也装个漂亮的,给你补上。”父亲也接上,说哪家的工匠正在哪家快完工了,活做的好,赶明儿他去问问。

赵慕慈这才罢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不等雨停,她就赶着假期的尾巴回了上海。后面再回来,她房间里依旧是那盏十五瓦的日光灯头,依旧是父母住过的痕迹。虽然依旧意难平,但远程归来,她已不想再生端倪,破坏那难得的团聚。然而这件事就此便搁在了她心里,像不能消化的食物,占着地方,压得人难受。

这件事她不提,但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母亲却当个笑话在饭桌上说了出来,惹得慕飞也笑着起哄了:“你还嫌没给你装房子?你这想法还挺新潮的,你还想干啥?”

赵慕慈没有笑。她看着赵慕飞,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的说:“我想跟你断绝关系。我怎么会跟你这种饭桶生在一起?我怎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也许就是这样毫无感情的话,让本来嬉皮笑脸慕飞住了口,看到了他一向慷慨大方聪明懂事好说话的姐姐心里的痛和愤怒。那一天他懂得了她。穿过母亲的嬉笑和家庭的意识观念设身处地的了解了她。

换到现在的赵慕慈来看,她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愤怒了。她看待这一切的观点发生了变化。她愿意承认,这个家,就是她来到这个世间所待的第一个系统,而父母则是这个系统的控制者和照料者。父母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那是他们的意志和自由,作为孩子和被照料者,她其实没有多少反抗和选择的余地,这是地位和角色的能力使然。她已经可以承认并且接受这曾经令她觉得不公平甚至有歧视嫌疑的对待:既然他们看重儿子,看重慕飞,那就这样吧。也许她反而可以自由,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可是,他们一方面看重他,要和他绑在一起,另一方面却利用她这个注定被轻视的女儿,不断的提出各种经济上的要求,似乎想要她将她所有的生命和财产都献给他们,献给他们的宝贝儿子,献给他们和他们的宝贝儿子组成的家,那就不是她所能接受的了。

原生家庭系统中的控制者,也就是她的父母,制定了“儿子比较重要,女儿注定不能照顾父母”的规则,从而在这样的规则和理念之下心安理得的疼爱儿子忽视女儿,女儿也接受了;在儿女们成年之后,他们忽然发现他们一向寄予厚望和看重的儿子竟然不堪一用到处惹事,而一向忽视的女儿却很能干,他们无法改变世代传下来并潜移默化给他们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依旧觉得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却开始用各种借口对女儿索取,希望她将她的生命和财产投入到照顾这个家庭和他们的宝贝儿子上。这种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式的做法是对他们在她和慕飞来到这个原生家庭系统之后所制定的规则的违反,是另一种变相的偏袒和歧视,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作为一个基本上从原生家庭系统中脱离并且融入了广阔世界的独立个体,作为一个不比任何人低或者差的人类,她不接受继续被这个原生系统不公正的对待。

“姐!”慕飞一声唤拉回了赵慕慈,她转过身去,慕飞头上身上一层薄薄的汗,脸上却是真诚的笑:“装好了,走,去看看!”

赵慕慈端着茶水出去,递一杯给商户,道一声谢,来到房间。是一个风铃样式的水晶吊灯,大大小小的水晶呈螺旋状渐次垂下来,最顶端是一个王冠的造型,中间是五个小小的led灯作为主光源。慕飞早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门,冲赵慕慈说道:“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随着开关,中间的主光源发出明亮的日光灯亮度,水晶吊灯周围大大小小的水晶都沐浴在光里,相互折射着光芒,极其美丽。再一按,主灯熄了,边上两个侧灯亮了,发出晕黄的光芒,水晶们将这光反射到四周的墙上,是一派浪漫的气氛;再一按,另外两个侧灯亮了,却是一室摇曳散漫的粉色。再一按,五个灯全亮,房间里明亮又流光溢彩,倒像是派对现场。

“表演结束!”慕飞给自己拍气小手来。慕慈不由得笑了。慕飞凑到她跟前,一只手勾着她脖子:“喜欢吗?”赵慕慈闻到他身上一股汗酸味,便挣开,瞧了他一眼,没忍住笑:“喜欢。”

慕飞继续嬉皮笑脸,像是在等着人夸奖:“还有呢?”

赵慕慈笑更多:“这事办的不错。”

“得嘞!这钱花得值!”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房间,送着装灯的商家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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