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卢婧的车子消失在车流中,两人站在原地,都安静了下来。
赵慕慈面带微笑,正要说些告别的话,顾立泽开口了:“你车子呢?”
赵慕慈:“没开出来,坐公共交通过来的。”
顾立泽:“我送你。”
赵慕慈婉拒:“不用了吧,可能也不太顺路……我去那边搭地铁就好了。”
顾立泽本已向车子走去,此时转过身来:“送你只是个借口,想跟你聊会天才是目的。”
赵慕慈一怔,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又坦荡的彻底。
见她似乎在犹豫,顾立泽又开口:“不然在这里找个地方聊?我都可以。”
赵慕慈没辙了,跟他没怨没仇,之前还帮过自己许多,怎么说也不好太绝情。于是说道:“不早了,先回去吧,有劳你。”
两人上了车。
公园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加上又是下午返程高峰,所以也走不快,倒是个聊天的好契机。
顾立泽:“怎么没开车出来?”
赵慕慈:“天天开,今天换换口味。”
“新工作怎么样?”
“马马虎虎。”
“我没做过法务总监,跟我说说吧,分享下经验。”
赵慕慈微笑:“你都高级合伙人了,还稀罕法务总监?”
顾立泽眼中也带了笑,略微拖了声调说道:“稀罕啊~”
赵慕慈猝不及防,又被撩到了。他怎么总喜欢一语双关的撩人,智商泛滥,到处乱用。
她不动声色,免得给顾立泽看出来她听懂了。开口讲道:“不是法务总监的职位,是合规总监。”
“嗯?”顾立泽有点意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赵慕慈便将应聘的法务职位如何变成了合规总监职位的过程跟他讲了一遍,顺便也提到手中的另外两个OFFER。
顾立泽:“怎么样?工作。”
赵慕慈本想大吐苦水,想了想还是忍了:“还行。朝九晚五,很少加班,工作内容也比较轻松。”
顾立泽又微笑了:“听起来倒像是在度假。”
赵慕慈:“可不是。终于体会到May说的‘悔不该早点出来’。呵呵。”
顾立泽:“May这样说?”
赵慕慈有点后悔:“哎呀。我忘了你是她前老板,说漏嘴了。”
顾立泽轻笑出声:“我现在也奈何不了她。再说她带着俩孩子,再待律所里也确实负担重。出去好。”
赵慕慈微微点头:“深明大义,体恤手下,中国好老板。”
顾立泽:“我最关心的问题你漏掉了。”
“什么?”
“工作怎么样?”
“不是回答了嘛?”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想听的是,工作本身怎么样,有没有意义,喜不喜欢,能不能学到东西。”
赵慕慈沉默下来。有什么好聊的呢?天天都是那些事情,闭着眼睛都能完成了。甚至似乎只要大学本科毕业,智识健全,就能把那些事情做好。哪里用得着一个有近六年涉外非诉实务经验的法律专业人士?迄今为止,她真正使力的地方就是在各种错综复杂、明枪暗箭交织的职场关系中搬腾挪移,努力求生,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前面Grace回来之后,大约还有一场激烈的角力在等着她,而她就是被两个后妈抓住胳膊拼命想据为己有的可怜孩子。
这些事情搁在心里已久。跟May倒是可以说。可是May本身家务繁忙,她也不好过于打扰她。跟肖远更不会说了,她总觉得不适合跟他讲这些,就想当初忍住不跟他说一线律所和外资律所具有“白领血汗工厂”的绰号一般。加上他每天工作很晚,两人相处时间有限,联络感情都嫌少,更不愿意浪费在说这些糟心事上。
此刻顾立泽问了。她本来不想讲,生怕他知道之后将给Julia,从而令所里的同事觉得自己泥巴糊墙表面光,工作没营养,纯粹是在混日子,不求上进了;可是她面对着他的询问,忍不住便讲了出来,将自己进入新公司之后所面临的状况和具体的工作内容本身都讲给他听了。
顾立泽静静地听完,并未出声。赵慕慈沉默的等着,心中有点不安,心想他此刻是不是在心里鄙视她。
顾立泽开口了:“薪酬福利怎么样?”
赵慕慈照实说了。
“还不错。比起律所又不累。朝九晚五不加班拿这个数,值。”
赵慕慈等了一会,不见他在说话,好像有些不甘心一般:“你不觉得我是在混日子?”
顾立泽一笑:“混日子能混到这份上,那也算本事一件。可以了。”
“你说这么漂亮的话,是想安慰我吧?”
“实话。靠真才实学拿到高薪是一种本事,混日子照样拿高薪,那也是一种本事。”
赵慕慈笑了:“真新颖。”
顾立泽似乎兴味也上来了,话也多了:“不过你这日子,只能混一时,或者几年,混不了一世,这是你担心的吧?”
赵慕慈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和纠结。
顾立泽:“工作本身……确实没啥意思。换个人都能做,你之前学的这些法律技能基本都用不上。听起来也不像是纯正的合规,将来如果想再进律所,这段工作经历大约就没什么价值。”
几句说道赵慕慈痛点上,她脸上纠结更多了。
“不过有一个好处,”顾立泽又开口了,赵慕慈立刻看向他:“你们部门够乱,够复杂,够内卷,争斗够激烈,倒是可以让你在这方面涨一涨知识和经验。”
赵慕慈有点匪夷所思:“哈?”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为这些职场斗争和人际关系,她都烦恼死了,不成想他会这样讲。
顾立泽看着她笑笑:“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就对你直说吧。”
“等等!”
只见赵慕慈扳起了脸,眼中露出一丝警惕:“你不会又在哪里藏了录音设备吧?”
顾立泽有点哭笑不得,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我不至于……真没有。我答应过你了,不会再做那样的事,除非你允许。”
赵慕慈将信将疑,还是那样看着他。此时正好红灯亮了,所有车子都停了下来。顾立泽从方向盘上拿开手,对着赵慕慈张开手臂:“不信。”
赵慕慈移开眼看向一边,嘴里嘟囔一句:“又来。”
顾立泽:“好,那就不说那话了。”
赵慕慈心想,别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他的话一向都挺有价值,也挺有意思,她可不想错过。于是说道:“算了,你说吧。”
顾立泽看着她似笑非笑:“不怕我录音了?”
赵慕慈:“如果给我知道的话,你觉得你还有第三次机会吗?”
顾立泽点点头,坐正身子。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向前驶去。
“你知道之前跟Julia的时候,为什么会受那些委屈吗?”
赵慕慈:“大约知道,不过我想听你说。”
顾立泽:“别的就不说了。其中一个原因,你太单纯。说好听点叫天真,不好听点,就是傻。”
赵慕慈暗暗白了他一眼,不应声。
顾立泽:“你虽然聪明能干有悟性,但精力基本都放在磨练技术上,做事方面是比较厉害的。相对的,用在做人方面的精力和注意力就少了。做事厉害的,一般在初级中级阶段会比较容易出彩,因为老板对初中级的员工的要求就是指哪打哪,所以技术非常重要,技术越好就越高效,产出也就越多。”
说到这里顾立泽瞧了她一眼,发现她在听,于是继续说下去:
“到了高级阶段,甚至管理位子上,表面看去仍然是强调做事重要,但那只是基础,以及明面上的,更重要的是会做人。做人的大致意思就是,知道不同团体、不同职位的人们的核心利益和诉求,知道自己身边的各种关系,有针对性的加以规避或利用,知道如何调动身边的资源,以及减少阻力,达成目标。学会这些,做事才会容易,也能出彩。否则寸步难行,连生存下去都有困难,更谈不上发挥专业所长。在高级阶段,做人是做事的前提和基础,做事只是人做好之后的一种结果。
这些道理,Julia没教过你,所以你不懂。但是Cindy无师自通,天生就会。所以尽管她专业潦草,不堪一用,却能迅速抓住Julia心中所想所需,运用自身所长,从我手中抢到案子,实现弯道超车。其实Julia也是玩手段的高手。她不仅在外面和同行玩,和对手玩,和客户玩,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还要跟你们几个玩,呵。我有时候瞧着真是有趣。”
赵慕慈再次暗暗白了一眼,虽然他说的似乎都属实。
“你可能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就不知不觉落了下风,陷入了困境。说不定还挺委屈,是不是?”
赵慕慈不想回答,可又想听他后面的话,于是低声应道:“有点。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顾立泽笑:“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你觉得不重要,那你就错失重点了。
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味埋头做事,才让Cindy有机可乘。因为关系是随时都在变动的。关系一变,你也要随之变动,这样才跟得上。想要以不变应万变,那当然会落了下风。Julia当时在为案源发愁。你虽不至于像Cindy那样剑走偏锋,但至少可以做一些内部挖掘或内部开拓的事情,或者至少提一提这一方面的方案。Julia不会真的指望你们就立刻出去接到案子。她只要看到你有这方面的一个努力和积极性,她对你的印象就不会停留在埋头做案子的水平上,而是会将你看作一位可以为她分担忧愁的伙伴,一位高级律师。”
见赵慕慈不说话,顾立泽又说道:“对不起我讲的有点直接,请多包涵。”
赵慕慈:“没关系,你讲的很好,请继续。”
“俗话说得好,不经打击老天真。话糙理端。虽然经历了这些不愉快,但我想你多少有所领悟,有所收获,不然像你现在的公司这么复杂的场面,很难想象你会应付下来。”
“是的。”赵慕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