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到底谁没穿底裤

这天是入驻尽调现场的最后一天。赵慕慈有事晚来了一会儿,到场发现除了自己团队的人都到之外,不远处会计师团队也也都到齐了。一瞥见她进来了,汤明禄拿起不锈钢水杯送进嘴里,一只眼睛斜看了她一眼,呷了一口水,嘴里发出很大的响声。赵慕慈瞧见,略微致意,便往自己团队这边走来。

到了才发现,唐雨欣并没有在场。赵慕慈轻声问缘故,杨远豪答道:“哦她有点事,晚来一会儿,跟我说了。”赵慕慈没有作声,不想背后身后忽然响起了汤明禄的声音:“哎呀赵律师啊,你们律师可真是大忙人呐。这三天两头不见人可怎么是好?呵呵呵!”

赵慕慈一回头,不想眼角余光瞥见汪副总正站在门口不远处跟人说话,听见汤明禄的声音自然抬眼看向了这边。她本来准备要应付一下的,此时却不由得起了防卫的心思。转身面对着汤明禄,她神色不懂,话语里却夹杂了几分利气:“什么叫三天两头不见人?哪天律师没在场?哪次您找我我没回应?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汤师!我们工作辛苦程度不亚于你们,就这么被你两句话就否定了,我们冤枉啊!呵呵!”

听到赵慕慈刻意模仿他貌似爽朗实则掩饰的笑声,汤明禄立刻意识到她可能不高兴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本就是有备而来的。于是他不动声色瞧一眼门口,低头看着脚笑笑,开口回应道:“也是,我这不有事着急嘛,左等右等您大律师老不来,见谅见谅!”

赵慕慈略垂下眼再看向他,眼中带了些打量和思忖:“我去调档案了。您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作为团队负责人我们可没办法一直守在现场啊,有太多移动作业的事需要我们去操心!”

见赵慕慈丝毫不吃亏,汤明禄倒有些意外。怎么几日不见,这姑娘就忽然身上长了刺,只剩下看着和善而已。占不到便宜,他便不再含沙射影的说给门外那位听了,面上继续挂着一副笑容连连点头:“是是!呵呵!”

赵慕慈瞧了他几秒,方开口道:“什么事,汤师?”

汤明禄才像反应过来似的,似乎要说没事,犹豫了一下又开口了:“是这样,上次问你的那份合同大概什么时候有结果?我们一部分的明细账目都审完了,就差这一份呢。”

赵慕慈明知故问:“哪份?您问过我的合同少说也有几十份了。”

汤明禄嘴角抽一下:“就是哪份侵权之债的合同,三百万的。”

赵慕慈作恍然状:“那份啊。上次您问过之后呀,我们就抓紧看了,嗯……我们认为啊,这份合同还是存在一些问题,还是不适合进行预判。”

汤明禄:“存在问题?没什么问题啊!你说说,有什么问题?”

赵慕慈轻吸一口气,考虑着要不要跟他说,一两句可说不清。这时汪副总在门口说话了:“赵律师,汤所长,有话我们这边说。”

两人答应着跟汤副总来到了旁边小会议室。汤副总转身说道:“刚才听两位在谈论合同的事,说是有些问题,所以叫二位到这边来聊,顺便我也想听听二位的意见。”

听如此说,汤明禄便先一步说话了:“啊,是这样,上次不是说公司的一批合同和诉讼,法律关系明确事实清楚的可以由律师提前定下来结果嘛,所以我就问问赵律师,其中的一份合同能不能尽快确定下来,我这边就等这一份结束这家关联公司的帐呢。”

汪副总:“就是侵犯我们公司利益要求赔偿三百万的那个诉讼?”

汤明禄和赵慕慈同时说道:“对。”汤明禄不由得看了赵慕慈一眼,赵慕慈却目不斜视,对汤副总说道:“那份合同我们认真研究了,确实不适宜进行预判。还是等法院的裁决比较好。”

汤明禄一只眉毛拧了起来,摊开一只手侧头有些急的问赵慕慈:“怎么就不适宜预判了?我根据你的高管访谈笔录问过那位股东了,我还问了这家关联公司的法务,我也咨询过投行外聘的律师了,他们都觉得法律关系是够明确了证据也够充分了,可以说,直接就能确定是我们硬了。你只需要确认一下,我这边就可以做应收帐款计提了,不耽搁你什么事儿嘛!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提投行律师还罢了,一提投行律师,赵慕慈登时想起那天汤明禄在会议室里对她凶很野蛮的模样。今天刚来到现在,他又在步步紧逼的试图要求她按他说的做就罢了,还时不时暗戳戳的告小黑状,实在跟他憨厚老成的外表大为违和。

忍住心中的不喜,她说道:“这不是只需要我确认一下的事,我确认了这件事,我是要负责任的,因为我是专业人士,证监会对你我的专业审慎要求和注意义务要远高于一般人士!更不要说这种误判对公司未来的上市会埋下多大的隐患。关于你的诉求,我只能说声sorry。等法院判吧。”

“你!”汤明禄气结,抿了抿嘴又说道:“我看你是明哲保身吧,理卡的那么死,无非就是不想自己担风险,发行人公司和我们其他的这些中介结构有多难你一点儿都不顾!说好的一部分合同可以做预判的,到现在为止你一份预判都没有给到我们,好多工作都停在那里没法推进!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律师!”

赵慕慈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气咻咻的看着一边,显然恼火之极。然而赵慕慈也上气了,此人三番几次这么逼迫难为她,实在可恶。心一横她直接说了:“诛心的话大可不必讲,还有情绪也请你收了,记住你是个专业人士,随便对人发作显得你很不专业。先解释一下,十几份合同都跟紧工作了,一部分快出判决了,会及时给到你们。还有一部分在谈庭外和解,有结果也会给到你们。我们在以律师的方式处理这些合同,并不一定是你以为的什么都没干。至于你提到的这一份合同,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这份合同有可能是虚假合同。我们在其他材料和合同里找到的关联合同和印证材料更指向另一份合同,而这一份,”她指指汤明禄手中的复印件:“不过是一份没有佐证、似是而非的孤立合同。”

汤明禄和汪副总同时看着她。汤明禄炖了两秒说道:“不可能,明明就是一份真的……而且我问了那么多人……”

赵慕慈瞟了他一眼:“你问了那么多人,无非就是想要我按你说的去做,至于我这个ipo尽调主办律师的话,因为和你的想法不一致,所以你就不信。汤师,不管你有多不情愿,该信就得信,毕竟我才是律师,对吗?”

汤明禄看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又看了一眼汪副总,勉为其难的笑了一下:“可是……投行的那位孙律师我也问过了,她说……”

赵慕慈看着他:“说什么?”

汤明禄不由得有点心虚。从没见过赵慕慈如此带着锐利又毫无表情的眼神,印象中那个面相和善平易近人的赵律师消失的无影无踪,竟像是假的,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赵慕慈的冷漠无情眼只维持了一两秒便攸逝里,汤明禄顿了几秒方下定决心说道:“她说……可以预判的。”

“这是她全部的话?没有其他的了?没有经过断章取义?我们现在就可以打给她问问看。”

说着不等汤明禄回话便拿出手机要拨给julia。汤明禄忙阻拦:“不用不用,就是那个……她说证据确凿事实充分的情况下是可以预判的。”

“就这些?”

“嗯!”汤明禄回答的斩钉截铁。

赵慕慈又要拨电话,汤明禄忙又补上:“还有……有法院判例存在的情况下。”

“你看,这不有很多的前提条件吗?这份合同一个条件都满足不了,你让我预判?你把我当什么?还只需要确认一下,我拿一份假账让你确认一下你肯吗?你不用签名盖章吗?真是。”

“但是,”汤明禄兀自强辩:“我也问了主办这个合同的股东,也就是合同上这家公司的高管,以及这家公司的法务,他们都确认这个合同是真的啊,是不是……你们律师……还没有找到相应的佐证材料?要不你们再做仔细点儿?”

听到如此言语,再看看汤明禄那类似无赖的挑衅面容,赵慕慈陡然升起怒火。然而愤怒在一瞬间就被紧随其后的理智拽住了尾巴,但开口之际还是免不了火药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不仔细了?律师的工作轮得到会计师来评价?你也不过是中介机构而已,何必打肿脸充胖子!我跟你讲,正是因为工作做的到位,我们才发现了这份合同有可能是一份虚假合同!我这几天压着没动作,是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件事告知给有关方,尤其是汤副总。毕竟如果真的是一份虚假合同,这里面关系的可就是许多的内部人士和公司财务账目的问题。我本来打算将它按下来再跟你商量着怎么样大事化小的妥善处理了,不想你今天步步紧逼,处处质疑我的工作,既然如此,”

说到这里赵慕慈转向汪副总:“我建议召集跟这份合同有关的相关人员,大家一起把这个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若真是一份真合同,我自然会当它是真合同看待。若是虚假合同,我会跟汤会计以及券商投行一起将这件事做一个妥善处理,也请汤会计不要再拿着许多道听途说的话对我的律师工作进行肆意评级和恶意揣度!”

汪副总脸上已是一片凝重。一份三百万的合同,放在平时不过就是企业再正常不过的一笔交易,即便有什么猫腻也就按规矩办就是了。可是在ipo项目中,这就很严重了。今年国家对ipo项目的审查变得更加严格他是知道的,所以原则上他是希望在准备工作阶段尽可能的做到资料诚实。谎言越少,漏洞也就越少,成功过审的几率也就越大。可若是查出来这份合同是假……那免不了经办的相关人员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受到相应的处理。从公司生存和办公室政治的角度来说,这不是一件令人喜闻乐见的事。所以他心底希望这份合同是真还是假?一时半会儿他也说不清了。

赵慕慈不理会汤明禄在旁边哎呀哎呀说着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想把工作干好之类的辩解之词,只看着汪副总等待他的呼应。汪副总觉察到了,略笑一下开口了:“二位稍安勿躁。说到底都是为工作。有什么事好商量,和为贵。听了半天我也大致明白了,二位的为难之处也都晓得了。这样,我回去请示一下总裁,晚点给二位答复。”

三人散会。赵慕慈回到大会议室,立刻将杨远豪和马跃叫到小会议室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如之前所说,这份合同在其他关联合同和财务记载中找不到相互映证的合同或财务记录,也就是说,这份合同仅有一份担保合同作为关联合同,财务报表里是找不到的。杨远豪便跟马跃借了相同时期的会计账簿去查,果然没发现跟这个合同标的金额有关的记录。但是在汤明禄的财务记录里,这一笔却赫然在列。

看了两人送过来的各种合同单据凭证,自己又检索核查了一番之后,赵慕慈确认两人工作无误,与报告的情况基本吻合。想到汤明禄那伴急切的要求自己将这份合同计提,她不由得想到以往在ipo现场以及从同行口里听到的某些与会计师审计有关的消极言论,嘴角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不管他背后站的人是谁,不管他在为谁涂脂抹粉,并不惜为此跟她为敌,从目前看来,他并不占理,反而像是在走钢丝。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去辅佐掩护。他如此步步紧逼,非逼得她撕破脸面追究到底,那只是他咎由自取。出来混,谁到底没穿底裤,只需让潮水略微退一退便一目了然了。

汤明禄这边则是一边急急给投行项目负责人打了电话,另一边忙忙的跟之前咨询过的股东和法务确认沟通此事,似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或许真理并不占在他这一边。他之所以如此急于将这一份合同作为应收帐款计提,一来是因为以前监管力度不如现今,长期作业手法宽松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有恃无恐在ipo项目中,会计师出具的数字可以被复核,但是会计师的最底层明细和底稿凭证却无法复核,也没有外部复核监督,只要现场负责人签字了就算复核过了。究其原因,就是人手和时间严重不足,尤其是遇上这种发行人公司体量大账目多运营活跃的。对其他中介机构来说,这是最大的黑洞,然而对会计师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也是最大的营销点和利益交换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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