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犹豫了一下,吴雪镜继续说道:
“学长,杨威和你一样,都是我们云梦人新一代里的领军人物,你们有空一定要多多交流!”
“……”
“我相信,你们如果多多沟通、互相取长补短,那不止能增进你们的了解和感情,对你们各自身内身外实力的精进,乃至是对我们整个云梦民族,都必然大有裨益!”
顾雷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道:
“哈哈,好,有机会吧!”
而看出顾雷不怎么掩饰的敷衍,吴雪镜亦没过分急切地强求什么。
之后,她才回答了顾雷最初的那个问题。
“所以,这座‘雪怀城’会是今天这副模样,里里外外完全是杨威的规划。”
顾雷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直言道:
“这样啊!可是,有必要嘛?我这一路上看过去,不止建筑物都效仿古代,连很多行人,不管是不是我们云梦人,也都穿得像古时候一样麻烦,见面打招呼还得行复杂的古礼。这样不麻烦吗?不会影响工作效率嘛?现在可不是能悠闲度日的时候!”
吴雪镜稍稍整理下语言,快速回道:
“我其实也觉得有点过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杨城主和我说,如今底区的生态人文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劣,‘雪怀城’繁华平静的外表下,正面对着越来越严重的外部危机。近几个月常有不明势力在外窥探,搞得人心惶惶如散沙。非得复兴云梦文化、进一步加强大家的凝聚力不可。”
“……”
“他认为,通过尽可能穿同样的衣服、行同样的礼仪、保持同样的举止,就可以把会讲云梦语的本族市民还有不会讲云梦语的外族市民彻底团结起来,紧紧拧成一股。”
“……”
“另外,建立这座宫殿代替不可能时刻守在底区的我,也是他认为的、加强凝聚力的必要措施之一。”
“……”
“而我相信,把根扎在底区的杨城主一定比我更了解底区,便把一切都交给大公无私、智慧渊博的他来处理了。”
顾雷一手在桌面轻轻敲打着,低头沉思起来。
当合作紧跟着成为对生命来说第二重要的事情后,对生命来说第三件重要的事情还不是该怎么合作,而是要和谁合作。
因为,紧跟着合作这个概念出现的,正是背叛!
当一个生命抱着合作的心态,把自己的状况资源毫无保留地告诉另一个生命,乃至是把自己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另一个生命时,另一个生命若选择背叛,那它或他,就说不定会连最宝贵的生命都彻底失去。
反之,背叛者却很可能会从中攫取巨大利益。
生物学家们在用博弈论推理回溯生物进化过程的时候,有一个非常残酷、却也非常现实的假设,那就是:
若一个生物与另一个生物皆选择合作,那二者皆可得300分。
而若一生物选择合作,但另一生物选择背叛,那合作者不仅一分不得还要被扣分。
可背叛者却可得500分,接近互相合作时双方得分的总和600分,远超相互合作时任何一人的得分300分。
并且,这对人类来说犹有甚之。
因此,不管是选择合作还是背叛,对任何一个生命来说,从其它生命中甄别出合作者和背叛者,都是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对最智慧也是最擅长伪装的人类来说,尤其如此。
考察一个人类不仅要观其言、察其行,还要将其言行对照,看其是否有言行不一的的地方,并深入探究其言行不一的深层动机。
有时更须长久观察、时常对照,才有可能发现一个擅伪装者的马脚,真正看清一个人。
人实在太智慧也太复杂了。
也就是说,人类虽有比普通生物更高级的智慧,能使人在选择相互合作时皆获得更大利益,可如果遭背叛也会受到更大的、乃至是致命的损失。
偏偏人类也更擅长伪装,按理随着人类越来越智慧,合作的收益和遭背叛的代价会同时越来越大,而再大的利益也大不过失去生命的代价,因此合作的流程只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长。
人们将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甄别合作者和背叛者,避免遭到致命伤害。
甚至,若不是不合作就会落后,依旧会遭到淘汰,人可能很早就放弃合作。
且越快展开合作又无疑会使得合作的收益越高,有些机会本就稍纵即逝。
危机与收益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会变得越来越尖锐。
而正是为调和这个矛盾,降低危险、增加收益,慢慢变得越来越健全、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繁荣的,正是人类的文化。
共同的文化,就是一种比较普适的、能加速甄别对方到底是合作者还是背叛者的利器。
就比如说,要在两个同样陌生的云梦人里面,一个难看的人和一个好看的人中,判断谁更值得相信。
通常来说,更多人都容易以貌取人,认定好看的人更值得相信。
而这显然是不科学的。
好看或难看都不过是生命的表层信息,和生命的品性好坏等接近灵魂本质的深层信息关联不大。
但如果再加一个条件,那就是难看的人守孝道,而好看的人不守孝道。
那显然人们就更能准确地辨别出谁更值得合作。
因为是否守孝道无疑是一种更接近生命品性好坏的深层信息,更能体现灵魂的本质。
而要求人守孝道,还有尊老爱幼、团结友爱,还有相互间的繁琐礼仪等,都是云梦文化的要求之一。
即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表现得越接近云梦文化的要求,连日常礼仪都是一丝不苟,那对另一个同样熟悉并遵行云梦文化要求的人来说,他自然也就越值得信任,可以简略两人的互相甄别过程、加快两人开展深入合作的速度。
一种优秀文化的确有超越人种的联结能力。
但过一阵,顾雷却表情锐利地抬起头来,一针见血地指出:
“用文化复兴来提升城市凝聚力没什么问题,可真有必要把那些被历史无数次证明过是糟粕的,比如男尊女卑、子呈父罪、君为臣纲等腐朽文化,也一起复兴吗?文化最能凝聚人心的东西,不该是文化所体现的价值观嘛!”
“价值观!?”
吴雪镜一下愣住,对顾雷的敏锐感到相当意外。
的确,像儿女要守孝道、父母也要尽抚养义务,像弟应以父礼敬兄、长兄该如父爱弟,像好人有好报等,这些明确合作方式、规定付出与收益的指导意见,才是文化的核心。
人类所有传承至今的文化,被认为是优秀成功的文化,其主旨皆是鼓励合作、谴责背叛。
而像女万福男作揖的礼仪和云裳形制之类的,不过是像是“我发誓我将遵守云梦人的一切道德标准,做一个有道德、有诚信、有理想的三好云梦人”一样的东西。
只不过……
吴雪镜不由思索起:
这好像不是这年纪的猿人,该有的思想深度吧?
宫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唯有窗外的竹叶,还在轻轻地摇摆着。
吴雪镜低下头默默思考思考,而顾雷也不去打搅。
过一会,吴雪镜状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多谢顾兄提醒!在这些地方,我们的确有做得不够或做过头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好好改正的。”
说完,吴雪镜又坐着微微鞠躬,对顾雷做了一个万福的礼仪。
而顾雷当然也赶紧双手抱拳前推,一样微微弯腰,作揖回礼,宣誓将恪守云梦文化的道德要求。
他不知小姑娘内心复杂,只觉得她真是让他越来越有好感。
她之前还说文艺复兴主要是杨威在搞的政治活动,不居功。但到认错时,她偏又大大方方地把责任一起揽到身上。虽是女子,却比许多男子都更像刚正不阿、却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接着,吴雪镜总算表露出一些真心,顺势说起:
“顾兄说得对,我们云梦文化中的确有很多糟粕是万不可重拾的,我其实也一直有心干预,只是……”
顾雷则毫不客气地继续明言道:
“是的,就比如说,团结虽是好事,但如果内部过分团结,那对外就容易演变成护短排外,进而容易激起外部矛盾。这个实在要不得啊!”
“……”
“就比如现在,虽我见咱们底区的云梦人在你和杨城主的领导下,通过团结一心和艰苦奋斗,过上了远超其它离岛民众的美好生活,亦知是理所应当,并深感欣慰。”
“……”
“但是,咱们云梦有古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有古话叫‘不患贫而患不均’。在如今底区人人均过着生死一线的艰苦生活时,我相信,咱们的幸福生活除引得其他人羡慕外,必也引得其他人格外多的嫉妒眼红,乃至是恶意的仇恨和诅咒。那些在外觊觎的不明势力恐怕正来源于此!”
“……”
“毕竟,云梦人和萨族人,不用仔细看脸型,我们从肤色上就能一眼出彼此的不同来。双方都第一眼就容易产生一种‘彼非我族类’的异样感,本就很容易产生隔阂。”
“……”
“是故,为避免进一步产生‘其心必异’的偏见,我真心建议贵城该多吸纳一些萨族人。且文化复兴是有必要,但一定必须有选择性地来。”
顾雷侃侃而谈,而吴雪镜则歪着头静静倾听,分外乖巧可爱的感觉。
她不时淡笑着点点头,双目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微微闪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