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磐石

青华书院,经楼之门大开,曾今曾夫子与凌春秋凌夫子对坐,各执黑白子于棋盘上往来厮拼,看上去杀气腾腾。

围棋或称之为弈,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且夫弈之道在于围也,孤军深入不可取,漫天如星盘散乱亦不可取,此乃大忌,如果不是在示敌以弱的话那就说明对弈之人的棋艺臭到家了。

然曾夫子与凌春秋面前的棋盘上正是星罗遍布,满满当当的,什么都有,就是没半点章法。

要说两位大儒连棋都不会下,怕是天下没人会信。

那么此番举动定然是事出有因了。

“院长已差人去邀请州主了。”曾今没有抬头,却抛出这么一句话。

凌春秋闻言捋了捋胡须,将一粒白子随意按在棋盘上,坦言道:“来时路上也已听说此事。只不过…”顿了一顿又道:“莫非真与前几日来书院的那位有关?”

曾今也随手跟上了一子,不过落点恰是凌春秋刚刚落子的旁边,慢悠悠道:“然也,否则我为何让三七寻你来此?”

前几天,有人寻到书院,并且偷晤院长王老夫子。而后王老夫子便闭门不出,不知在钻悟何事。

“院长他学究天人,对凡俗名利视若粪土,老夫实在想不出会有何事能令他如此,并且今日还邀州主来书院商议。”

凌春秋双眼往窗外望去,但见晨曦点点,天高云阔,然他心下却有几分担忧。

“左右不会是明年大考,院长请州主商讨细节。”曾今眼睛盯着棋盘,心思却不知在何处:“若我猜测那日来人乃是皇族遗脉,你觉得可能吗?”

收回目光,眉头大皱的凌春秋问道:“皇族遗脉?你的意思是…”

曾今终于抬头,目光中一点火星燃起,说道:“上古时百家争鸣,天道不允,后我儒道独尊,匡扶社稷。然儒道依附皇道,皇权被削,儒道亦经历兴衰不断。”

“而今时妖魔之患迫在眉睫,我儒道岂甘堕落,任凭佛道独专天下耳?”

“若真是皇族遗脉寻来,我等便有一丝机会造化天下,何其幸哉!”

这位终年藏匿在经楼的老人此时双手震颤不已,满面红光,眼中神采奕奕,令凌春秋心惊。

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凌春秋道:“皇权自是可与儒道相辅相成,然当今天下以修者抑妖魔,尚不可轻言胜也,又岂是我等可与之置也?”

“若真想儒道称圣,倒不如看看是你还是王老夫子,亦或者是那书生三七,能够悟出己道,让天下看我儒道风骚!”

闻言一滞,曾今转头看向楼内先前埋首书堆,此时酣然大睡的穷书生,面上隐有得色:“老夫自觉没那个本事,但这三七或许能如你所说,那样老夫便是立刻撒手而去也未尝不可!”

凌春秋这才面露笑容,抚须道:“你能这番想法倒也不枉我厚着脸皮点醒与你。不过究竟是何事态,还得等今日院长与州主一晤之后方知,我等胡乱猜测岂不是庸人自扰?”

确实,两人同为当代大儒,曾今因一时不忿入了歧途,凌春秋旁而观之自是能够将其唤起,重归正途。

曾今起身轻作一揖,刚要开口称谢却见棋盘一颤,棋子自行弹起数寸而后落下,哗啦啦掉了一地。

而后窗外剑吟声起,呼啸声声,万千把剑似回龙般将州府城环而绕之,令人心惊,且神往之。

异象天成,毫无征兆,又见一点灵光往青华宫的方向落下。

凌春秋异之,良久一叹:“看来你我还得心焦些时候才能得知真相了!”

半空中剑器回落,青华宫上霜雪凌天。

世事难如棋,却非人力可执猜。

华凝偶得大机缘,华青为防意外,自是寸步不离守在花苞前。然几日过去,华凝虽无出关的迹象,但气息凝而不露,显然不会有甚大意外。

于是华青亲自下令调来府军副统领赵成恩,将此地派重兵把守,重重围之,而后才得暇往青华书院而去。

不是她小题大做,只不过曾经差点儿让华凝香消玉殒,她现在可不想让华凝出半点差池。

幸好青华莲灯不愧为地兵之最,仅差一丝便能呈现天级之威,她心念一动便出现在了青华书院。

书院院长也被称作山长,山长者,山中隐居学者也,后又被当做授业者之称,书院中以山长为最,一切起居自有专人照料,好让其专心治学。

然此时山长居所房门紧闭,窗楞不开,且尚有一餐盘摆放在门口,汤无温气,饭菜亦已凉透。

“青儿求见先生!”

华青身为王焕之老夫子的得意弟子,她自然不需要让人通报,直接便站在了王老夫子门外,以弟子礼躬身请安。

至于为何不去学堂找,是因为她料想得了那样消息的先生定然再无心思讲学。

少许时刻,房门打开,一形容枯槁,面色晦暗,眼神空洞的老者披散着一头花发从房内走了出来,先是对躬身未起的华青招了招手,便直接转身回了屋子,倒也不忘将地上的餐盘带上。

素知这位五州博学士的性格,华青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心中更为叹息,不想自己的授业恩师竟然因为书函中所提之事劳心至此。

要知道当年华家旁系发动内乱,全赖王老夫子为她出谋划策,这才能够一一将顽疾祛除,拨乱反正,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

进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门窗悉数打开,房内陈气随之一扫而空。

华青这才再次行了一礼,道:“青儿无礼,劳先生等待多日!”

王老夫子闻言用拿着筷子的手摆了摆,说道:“是那小凝儿的机缘,你谨慎些也是好的。”边说着,一口硬饭已是进了腹中。

华凝之事甚为隐秘,华青已严令青华宫上下不可失言。至于王老夫子是如何得知的,华青却一点也不意外,她的授业恩师,当今儒道第一人岂会没有些本事来?

要知道王焕之王老夫子一生都在研究儒,道,佛之差异,致力于儒道修行之法,虽说没能将其发扬光大,但已是有所斩获,相信终有一日儒生们也能与修者们一样飞天遁地,共抗妖魔。

“青儿唤人与先生将饭菜热了再吃如何?”如果说值得青州之主以如此口吻商量说话的,除了华凝,也许就剩这位王老夫子了。

然而这位王老夫子并非个矫情之人,淡淡说道:“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青儿莫非你当惯了州主还受不得苦寒了?”

“青儿当然不会!”华青恭敬回道。

“那老夫自然也不会!”王老夫子似乎颇为倔强,旋即话锋一转,问道:“吾闻西州叛乱,天将殿似乎未有动作。青儿你觉得如何?”

华青心上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先生是想问青儿对西州反叛之事的看法,还是对天将殿不作为的看法?”

“嗬,你这丫头明知故问!”王老夫子不禁笑骂:“何时堂堂青州之主,修者中赫赫有名的‘红莲’变成狡猾的小狐狸了?”

华青面色少见的不自在,不过王老夫子也并未深究,只是将筷子放下,自顾说道:“西州,荒芜地也,连妖魔也比青州出现的少。他们的州主沙赞文治武功远不及你,治下生民愚昧,不通教化,辖内宗派也就莲华寺和欢喜庙拿得出手,可以说其逊我青州远矣!”

“然蛮夷也,竟有胆叛反落神宫,将天将殿视若等闲,在此,老夫不得不说一个壮哉!”

“青儿,那我青州何如?”

王老夫子绕了一圈,终于点到了正题上,华青躲避不得,只好说道:“青州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修者更乃当世之最,古来抗击妖魔,除开天将殿外,我青州居功至伟!”

“至于那西州,天将殿只手便可镇压!”

华青说的真真切切,只不过王老夫子尚不满意:“你应知道,老夫想听的不是这些!”

又道:“诚然如你所说,我青州既雄且伟,何不效仿西州?以你之威望,招手而呼,自立为王,响者云从矣!”

虽然拿不准自己恩师是什么意思,但华青仍然没有妥协:“青州乃中州背脊,是天将殿抗击妖魔之臂膀,青州若反,天将殿必实力大减,为妖魔所趁。届时生灵涂炭,青州定遗臭万年!”

“自立为王仍可对抗妖魔!”王老夫子沉声道:“届时皇道有望,儒道可借机重立,老夫自忖当可与那道佛二塔主联手,为我黎民百姓将此界妖魔屠戮一空非妄言也!”

华青心下大震,她自书函上已猜到恩师意动,却不知道此事竟还牵扯到了儒道重立,她恩师为此穷尽一生心血。

然到底是华青,向王焕之王老夫子一揖到底,坚定道:“妖魔之事且先不论,背信弃义岂是道?如此皇道要来何用?先生寝食可能安好?”

“青儿不肖,请恕青儿无法认同先生之言。”

“青州当如磐石,与落神峰,与天将殿共进退!”

华青站在王老夫子身前,却仿佛屹立重山之巅,眼神似已看到了中州落神峰上的某个身影。

青做磐石,君可为蒲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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