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采买这种事向来是个肥差，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落到宋知瑜的头上，他是真没想到。
然而这也实实在在是个辛苦活。
离开竹林后，他回到住所，满打满算也就休息了两个多时辰。
天还未亮，他便要早起。
九重山上不知春夏，常年都是冷风阵阵，他和其他杂役提着水桶前去打水，手刚一碰到井边，就被冰得一个激灵。
好容易收拾完毕，他伸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带着寒霜的井水便立刻顺着他线条柔和的脸颊滑落，没入衣领。
宋知瑜长长呼出一口气，又盯着水中那张五官略显稚嫩的面孔看了一会儿，整个人都清醒了。
年方十六的少年身躯明显还未长熟，即便每日的运动量巨大，身上的肌肉线条却仍旧不明显，搞得宋知瑜每每去看其他人坦然赤膊的模样，眼里都带着艳羡。
收拾好便要下山，杂役们都没学过御物之术，只能凭借着两条腿全程跑下山。
从山门到山脚，宋知瑜心中默念着数字，共计三千二百五十六层台阶。
一来一回，就是六千一百五十二层。
“吃面吗知瑜？”陈小笛累得气喘吁吁，但一看到山脚下的面铺，立马就又露出了一个咧出大牙的笑容。
凌霄宫的弟子们偶尔还可以出山门办外务，但他们这些杂役除了下山采买之外，就再没有下山的其他可能——除非愿意走人。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
所以，陈小笛还没下来，就已经满心雀跃，期待着能在山下多待一会儿……
最好是可以留下来过夜！
“是什么，阳春面？”宋知瑜也探头去看。
这略显简陋的面铺是为在九重山附近来往的商队准备的，修士们大多都修习了辟谷之术，将这人间五谷视作污秽之物，几乎不可能到这里来。山上的凌霄宫也是如此，后厨永远不会做什么好吃的饭菜，因为又不是给更珍贵的内门弟子和长老们吃的。
而面铺的这一碗素面制作起来非常简单，一碗清汤一两面，添上几根猪油炒的青菜，撒一些盐，再加两滴香油，明明步骤简单到了极致，却依然叫人移不开眼。
“那……我也来一碗！”
宋知瑜摸了摸兜里的钱，掂量着数，坐了下来。
他们这次下来了十个人，分成了三组，宋知瑜、陈小笛、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乔翩翩是一组，其他人这会儿都已经走了，唯有他们三人要留下吃面。
所以，刚一坐下来，陈小笛的嘴就开始耐不住寂寞，转头问乔翩翩：“翩翩姐，待会儿进了城，你要不要去胭脂铺逛逛？”
乔翩翩摇头：“我没钱。”
“我可以借你啊！就是不知道够不够……”陈小笛摸了摸兜，一手撑着下巴，感慨道，“哎，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开始羡慕别人，你看咱们平日里抠抠搜搜，花的都是上山前带来的钱，一不留神就没得花了，可是你看王路他们，靠着巴结外门弟子，日子过得多逍遥！”
他自顾自地念叨一通，然而旁边的两人都没吱声。
乔翩翩永远都是木着一张脸，天性不爱笑。
宋知瑜则是笑着摇摇头，不想接话。
好在面很快上桌，总算有东西能堵住陈小笛的嘴了。
三人吃饱喝足以后，进城的路又得走上两刻钟。
离九重山最近的是衡原城，三人尚未走到城门，便能看到城门口乌压压一片——都是想要趁乱挤进城的难民，男女老少挤做一团，哀求着守城的卫兵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真可怜。”陈小笛见状，脸上忍不住多了几分同情，“也不知这山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觉得近几年的难民好像越来越多……”
“三年大旱，瘟疫泛滥，偏远地区甚至有吃人的情况出现，所以，人人都想往富庶之地跑，都是为了活命。”
乔翩翩突然开口，听得陈小笛一阵唏嘘。
唯独宋知瑜没有开口，只是看着。
因为他知道原因。
是正文中男主谢星衡献祭了自己肉-身铸造成的镇魔塔裂了一条缝，北渊大陆的生气正在被逐渐吞噬。在不久的将来，整个北渊大陆都将成为神魔大战的战场。
“走吧。”宋知瑜没再停留，越过二人，给守城的卫兵出示了令牌后，便朝着城内走去。
和他们几乎同一时间进城的，还有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和一名年轻女子。
这样的组合，本是最容易被流民盯上，来一招顺手摸鱼的，但她们安然无恙地进了城，甚至卫兵放行时都态度颇为恭敬。
一看便知，这两位是修士，地位非凡。
但宋知瑜一行人谁都没太关注她们，只有陈小笛偷偷多瞄了几眼，在猜她们从哪来。
三人很快便入了城。
这时，落后三人好几步的那名年轻女子却忽然一皱眉，试探着开口：“……娘？”
“你也感觉到了？”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目光幽深，飞快在正前方一扫而过。
年轻女子便顺着她目光往前看，问道：“是他们中的一个？”
“不像。”老婆婆摇摇头，“方才那三人中，最左侧的女子和中间的男子最多只是炼气的修为，另一个略矮的男子更不可能了，我略一探测便知，他身上的灵力散得根本聚不拢，但你我感觉到的那股力量却无比浩瀚，此等修为绝不会是在修行年岁未到五百年的修士所能拥有，所以，他们应当只是碰巧从旁边路过。”
“那，人就在这衡原城之内？”女子问。
老婆婆点头，过后，眼中多了几分喜色：“我本以为，在我寿元终结之前，也不可能再寻到女娲后人的踪迹了，却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个地方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她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年轻女子赶忙靠过去，轻轻拍她后背，替她顺气。
片刻后，老婆婆终于停下咳嗽，长叹一口气，抓住年轻女子的手拍了拍：“琼儿，既然那人已经显露踪迹，我们就必须得抓紧时间了。”
“娘，我都明白的。”年轻女子眼中含泪。
说话间，二人从正站在路左侧、仰头看着当铺招牌的宋知瑜身后走过。
一阵清风吹过街头。
宋知瑜抬腿走进当铺里。
“伙计，当个东西。”
将采买到的东西装入乾坤袋后，宋知瑜三人便迅速踏上了归程。
贪玩的陈小笛对此颇有微词：“要我说啊，宋知瑜你就是个木头脑袋！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玩，干嘛不多留一会儿？非要这么着急的往回赶……反正你回去也没有正经事可做，更没有相好的在上头等着你，何必这么着急？”
宋知瑜挑眉：“照你这么说，那是有相好的在这下头拖着你，所以你才这么不想回去？”
闻言，陈小笛立马红了脸：“才不是！”
“那留在这儿干嘛？又没钱又没事儿的，还不如早些回去。”
宋知瑜脸上笑嘻嘻，心中却有几分焦急。
他方才找借口支开了陈小笛和乔翩翩二人，趁机去了一趟福缘当铺，说是想当个家传玉佩，实际上却是为了看那里头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红木制成的盒子，外表看起来不算稀奇，但里头却另有玄机。
他记得书里曾经提到过，楚新檀就是从这盒子里得到了噬心蛊，然后将它用在了梁无霄身上——算算时间，这个阶段，楚新檀应当还没有得到这玩意儿，所以他下山的时候便盘算着，要不就提前把那东西给拿走。
结果，他找了一堆借口，几乎要将福缘当铺的存货给翻一遍，却完全没有看到那个表面印有莲花暗纹的红木盒子。
难道是放盒子的人还没把东西送过来？
又或者是……它已经被人拿走？！
宋知瑜心事重重，回去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跟陈小笛搭话，搞得陈小笛郁闷不已。
过后，便是把乾坤袋上交管事，然后等入夜。
天一黑，周围人都歇下了，宋知瑜立马窜出去，迫不及待地往灵玉潭冲。
这次，他提前了将近一个时辰。
因此，梁无霄还没来。
梁无霄此时人正在太和峰。
很久以前，这里也曾热闹过，但如今，偌大的太和峰上只剩下他与楚新檀二人居住。
前去楚新檀居住的屋舍时，他手中还拿着方才得到的一封信——信是回仙阁阁主派人送来的，上头写明对方近日察觉镇魔塔似乎有异象出现，问他是否有空见面详谈。
如此大事，梁无霄自然要亲至，但凌霄宫的琐事又未能安排妥当。
他本想传音唤楚新檀过来，可心中又焦灼，索性就亲自来找楚新檀，打算把自己的部署彻底摊开，告知对方。
他已不打算继续掌管凌霄宫，而楚新檀是他培养了许多年的爱徒，若是想让对方接管凌霄宫，便该早早上手，尽快熟悉门内事物。
但他到了楚新檀的屋舍，却见屋内漆黑一片，一缕极为怪异的香味顺着窗户缝隙飘出。
而楚新檀人在里屋，听到他推门的声响以后，慌忙喊叫了一声“师父？”，随后便是一阵叮叮咣咣、仿佛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的声响。
“你在干什么？”梁无霄皱眉，略有些不满。
这般表现不该是一名金丹修士的表现。
他人都已经推门进来了，楚新檀居然才发现！
警惕心如此差劲！
若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刺客呢？！
“徒儿方才正在、正在钻研心法，一时间没有注意到门外动静。”楚新檀从里屋出来，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梁无霄，拘谨道，“师父您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梁无霄便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往里靠近，手指微颤：“来看看你，顺便……”
咯吱，里屋的门被一阵风轻易吹开。
梁无霄紧紧盯着楚新檀发白的脸，和那双不住闪动的双眼。
这是他教养了近百年的小徒弟，对方的神态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楚新檀在心虚，并且，很紧张。
为什么？楚新檀是在怕什么？
这屋里的香味又是什么？为何闻起来，会让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师、师父……”
梁无霄慢慢将视线转到里屋的地面，那里掉了一堆东西，其中有个表面覆满了莲花暗纹的木盒，被摔开了一条缝，微微开着口。
他侧身从楚新檀身旁走过，缓缓俯身，白玉一般的手指探向地上的木盒。
下一秒，身后忽然“咣当”一声响。
梁无霄转头，余光瞥见一本薄薄的册子从楚新檀袖内掉出，扉页上印有“合欢……采补……”等字样，册子旁边更是掉了好几粒青黑色的丹药！
“楚新檀，你好大的胆子！”
梁无霄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下去，朝着木盒伸出的手也忽然收了回去。
“这等淫-邪的功法你也看？方才你说的钻研，便是钻研这等下三滥的采补术？！”
“师父，我……”
楚新檀白着一张脸，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目光闪烁，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他把脑袋深深埋下去，臊得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埋进土里：“徒儿知错了，徒儿不该一时好奇，将这等腌臜物什带到凌霄宫，污了您的眼睛，您罚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他竟是忍不住哽咽，乖乖伏在梁无霄面前，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梁无霄本是满腔怒火，被他这么一哭，却是有些不好发作，只能沉声道：“罢了，念在你是初犯，今日便罚你在此处跪一晚。”
说着，他一振袖，地上散落的书册和丹药被他当场卷走。
“新檀，若你只是贪图男-欢-女-爱，日后大可以寻一位两情相悦的道侣，你年纪早已经到了，为师不会拦你。但你若是想用这等下三滥的法子走捷径，为师必然不可能饶你！”
话音未落，屋门便砰的一声重重关闭。
楚新檀跪在地上呜咽着、呜咽着，片刻后，也没了声音。
过后，他缓缓起身，盯着里屋那方被摔出一条缝的莲花盒，慢条斯理地抹去脸上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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