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回来的时候, 第一眼就看见一脸表情诡异的桐桐,还有桐桐眼前那盆极品魏紫。她能把花养的更壮,也能修剪的更能开花, 可是这是要造型的。
要走的上官婉儿跟四爷走了个面对面,她先行礼, 一脸的和善:“驸马回府了。”
四爷脚下没怎么停, 只点头回问了一句:“要回宫了?”说着,就吩咐秋实,“替我送送。”
上官婉儿笑了笑, 这驸马, 也不问此番来是为了什么。她随着仆从往出走,听见公主说, “宫里下旨,叫你替代裴炎。”
她还想听驸马接下来的话呢,结果就听到驸马说, “这个侧枝剪了,你看这盆花像什么?”
上官婉儿不由的回头去看, 一下子就笑出来了,驸马做的好造型,一枝留出许多细小的枝节,长了许多花骨朵, 不难想象,这再有三五天就开花了, 必能看出花型小些的,一团团一簇簇挨挨挤挤的一堆;而另一枝呢, 必是养出了一个极大的花骨朵来,等开的时候,这便是一枝大朵的和一堆小朵的,要是给这盆花取个名字的话,应该叫做一枝独秀,或是艳压群芳才对。结果现在好了,那一支特别好的,生生被公主一剪子给剪坏了。
这驸马也很有意思,那般大的权柄,在他眼里竟是不及他那盆魏紫更重要。
回宫后,她就学传旨的事,“……一说公主便惊讶了,一剪刀下去便把花给剪坏了……出来的时候碰见急匆匆回来的驸马,见驸马的袍子上还沾着木屑,好似是去看修建寺庙去了……说了请他替代裴炎位置的事,驸马只说听说了……而后急匆匆的去看他的魏紫去了……把公主好一通埋怨,心疼花儿给剪坏了。”
武后叹气:“只有真正的富贵之家,才能养出这般的闲人来。”什么官都做,可什么官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且,手里的权大撒把,谁要他都给,可等事没法办了,找他帮着解决难题,他还不嫌人家烦,反而觉得这样的下属很好。凡是上折子,必是给属下表功的。像是工部,建造和冶炼的很多事,都找他帮忙了。每次上折子也提了这一点,宫里自始至终没有因此奖过他什么,人家也当没这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的人,看重的东西好像跟一般人不一样。敢问有几个人会花费那么多的时间跑去看人家修建寺庙去?就问闲不闲吧?据说而今驸马做的乐器,拉上千匹绢都换不来一把。
人嘛,在这个方面用了精力了,那在别的方面可就没时间琢磨了。
这孩子十多岁之前就是在病床上躺着的,能学的有限的很。他是几乎成亲之后才慢慢开始学的,学的都夸学问不错,字写的颇受推崇,画能拿的出手。通乐器,精乐理,擅古琴。能跟先帝下棋,据说棋下的不错。先帝给的评价是:“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和了,几乎没有攻击性。”
棋品如人品,不能全信,但可以作为参考。
再加上他在建筑上能跟阎立本成为忘年交,有事没事的,还自己做杂工,什么木匠铁匠的活他都干,把杂学学的比一般人都好。
他才多大?才学了多少年,他这一天到晚的,除了钻研这个,还有时间弄别的吗?
看了十多年了,八|九不离十,也应该就是如此了。
听听,那般要紧的位置,在他眼里不如被剪坏的一盆花。
上官婉儿不由的就笑,“英国公府人丁不旺,长房就留在驸马这一根苗了,又病了那么些年,能活着就是一家子眼里最要紧的事了,自然便不在别的地方强求。那般大的一个府邸,供养驸马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怎么富贵都不为过的!可这只是驸马的一半福气,另一半是娶了公主。若不是公主,驸马能富贵,却也做不了闲人。再不济,身为英国公朝事不得处理吗?能这么随心所欲吗?”也是!就这样吧,至于镇国怎么去教驸马,那咱们就管不着了。
桐桐落了一颗白子,问四爷:“在她的眼里,她若登顶,我便是皇女,咱们没有背叛的必要!可咱们在军中的影响力在那里摆着呢,又叫你接替裴炎的位置,军权政权叫咱们捏着……是否有点托大了?”相信一个人的人品,这事很扯淡。而今就得把武后当做一个帝王去看,想叫一个帝王完全信任谁,那是不可能的。
四爷落了一个黑子,就看桐桐,“你就没想过,她想夺军权。”
四爷也不着急,摆弄手里的棋子,“你换个角度……你若是她,你此时会怎么做?”
“军中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安心。”
对!坐在上面,知道军中埋了颗大雷,谁都不能安心。然后呢?
“然后得想法子夺了这个军权,可我的身份不同一般,她也不能直接跟我翻脸,所以,夺权就需要一些技巧。”说着就看四爷,“比如说,把我的驸马摁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上……一则,她觉得你向来不在政事上花费精力和时间,不会做大以至于尾大不掉;二则,因为皇女有了继承权,你作为驸马背叛的可能几乎不存在,因为迄今为止,咱们跟她的利益其实是一致;三则,你在朝中有好人缘,我在朝中有威望,她想通过你,用你的好人缘和我的威望办一些她出面不好办的事,想做到上下通畅。”
四爷点头,补充道:“四则,她要不动声色的收揽兵权。比如,可以趁机改革军制,整个打乱重组,如此之下,你的部署不说化为乌有,也几乎是破坏殆尽。既做了应该做的事,又削弱了你包括其他将领在军中的影响,何乐而不为呢?”
桐桐明白了,换言之,武后觉得给四爷的权利可以是虚的,或者说,四爷能是她的棋子,归她摆弄,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用这点虚的,能握在手里的,换取自己手里这个实在的,不好掌握的军权,是十分划算的。
既能解了她眼下的困局,又能从长远布局,是一步妙棋!
这么想着,她就看四爷:“你这一步棋,布了十多年。”
四爷就笑,“想明白了?当初在军中安插人,为的就是这个。不管皇位上的人是谁,都不可能容军中这般大的势力的,那么,就必然得想办法解决。她若是真要来硬的,这些人马足够咱们翻天了;可她要来软的,我就是她不二的选择。把我提起来,压下你!公主和驸马,可以是一回事,也可以是两回事。在她的心里,夫妻可以亲密无间,也可以翻脸算计。所以,她用我的概率会在八成以上。”
于是,这个局就完美了!不管对方想怎么办,都能保证咱们安全无虞。除此之外,改革军制,成了武后不得不做的选择了。也顺便做了想做但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其实,不管怎么改革,绕的过丞相这一关吗?绕不过!所以,四爷同样有了参与的机会。
桐桐看着棋盘,把棋子扔了,四爷摆的是一盘四处围堵的死局,不管怎么挣脱都是无济于事的。
四爷点了点桐桐的鼻子,“明白了?”
怎么就耐心了?爷也自得其乐!难得这么好的条件当一回富贵闲人,爷当的很认真,做的也很优秀。别把爷说的那么隐忍,那是你的臆想。
四爷往后一躺,浑身都舒展了,很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桐桐就凑过去,“那你说,下一步武后打算怎么办?”
四爷反问桐桐,“要是换做你,你怎么做?”
桐桐不好根据自己记住的那点不知道真假的历史去猜度武后了,自己跟她不同,逻辑跟她也不同,一时还真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人家怎么做的呢?
人家先把裴炎的事交给刑部,叫刑部慢慢的去查。然后处理扬州叛乱。
四爷第一天当差,就被武后宣召了。武后问四爷说,“扬州之事,英国公觉得该如何?”
四爷一副可闲散的样子,很坦诚的跟武后说,“骆宾王跟我很熟,以前经常请到家里办宴会,跟王勃、杨炯、卢照邻一起,喝酒作诗,这人是个很有文采的人!这样的人选官没选上,臣觉得这是吏部没做好……”
武后的手一顿,这个说辞呀!怎么说呢?你跟反贼是朋友,这么坦诚的告诉我,真的好吗?自己手里正压着骆宾王写的那篇檄文,骂的酣畅淋漓的,驸马应该没看。
上官婉儿轻咳一声,提醒这位驸马:那是反贼!裴炎就是因为说不用讨伐,已经被以谋反的罪名关在刑部大牢了,您怎么还动辄就是跟反贼是好友呢?
真是替这位驸马捏一把汗。
谁知武后的眉头只扬了扬,就道:“此人确有才情。”为君得有容人之量,之前镇国还跟上官婉儿提了这么一句。自己如今的境况就是朝中有人反对嘛,且反对之声还不小!那么此时什么最要紧呢?自然是刷名声,显胸怀最要紧了。
一个嘴上只会冒泡的文人,容他又如何?
因此,武后觉得驸马这股子‘直’里透出来的东西是好的,就问说,“朕也想招降此人,英国公既然跟对方熟悉,可知谁能担此重任?”
四爷就道:“友人去,他不防备。不若臣请王勃走一趟。”
王勃?就是那个李贤身边的旧人,写斗鸡获罪那个王勃?
四爷点头,对!就是那个王勃。王勃在外游历,听闻李贤出事之后就偷偷的回了长安,去祭奠李贤了。后来意外的在慈恩寺遇到了李贤身边的玉桥,而今玉桥跟着李贤到了洛阳,在寺庙里呆着呢,王勃又跟到了洛阳。老是叫他这么窥探,不如把他支应着去办事,这件事办成了,他就出仕了,再塞到哪个安全的地方做个修书的文官,人尽其才吧。
关键是这个人,武后现在乐意用了。
为啥呢?因为李显坏事了,那些攻击过李显的人,有罪也变成无罪了。
果然武后欣然允诺,“王勃之外,再加两个人吧……”
于是,额外加了两人,一个是李孝逸,一个是魏元忠。
李孝逸其实是个无名之辈,真的!若不是武后提起来,一般人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这人是谁呢?是李治的堂叔,在宗室中辈分高呀。人没多大的能耐,这没关系,用的就是你的名。
你扬州不是说匡扶李唐吗?李唐用你匡扶?我跟李唐是一家,我们家的事,要你管!?
武后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于是,把李治的堂叔给拉出来了,戳到前面,这个招牌可抵千军万马。
而魏元忠呢,就是那个八品的小御史,弄了个贼匪头子护送圣驾一路到洛阳的那个。而今这人算是武后的亲信中的亲信了吧。投靠的早,又能办事,敢办事,办事还不拘一格,这样的人就得提拔。
这次的事,魏元忠隐在后面,可其实拿事的还得是他。
再搭上王勃这个反贼关系户,三人组合正式形成,再给你们二十万兵力的调度之权,去吧!平叛去吧。
王勃也不是蠢蛋,他临走跟桐桐和四爷一人要了一封信,都是给骆宾王的,三个人的面子还压不下他吗?他走的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等着一拨人走了,武后得开始着手料理裴炎了。
在武后看来,背叛之臣,是容不得的!再说了,也该杀鸡儆猴了!何况,裴炎不是鸡,他是猴,宰了这只猴子,威慑一下/>
再加上这段时间,从扬州来的商人突然从扬州带来一个歌谣,没几天,跟着李敬业逛街的安生他们都会唱了。
“你哼唱的是什么?”林雨桐扭脸看向趴在地上,光着脚丫翘着脚,手拄着下巴用下巴翻书的安生,这小子不是个安生的性子,瞧那看书的姿势,就不像是个正经的读书郎。
这么一问,他就地一翻滚,挨着阿娘,“才学的!‘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用长安话唱不好听,洛阳话也不好听,这得扬州话唱才软软的细细的,可好听了。”
调子是好听,但是这词不对呀!
一片火,两片火,这是炎。
绯衣,非加衣是个什么字?不就是‘裴’字么?
裴炎当殿坐?这是说裴炎要谋反篡位,确实跟扬州逆贼有瓜葛。
林雨桐笃定,这歌谣不是武后叫人干的,只怕是裴炎悖逆先帝的旨意,没有尽到顾命大臣的职责,把扬州那些正义之士更惹怒了。趁你病要你命,这边说你谋反,他们马上造个歌谣来,为的就是处罚这个野心勃勃的小人的。
不用问都知道,操刀的必是骆宾王。
这个人呀!没法说。
四爷在班房里,这会子一件正经事没办呢,一个个的,都是来给裴炎求情的。
这些人对四爷替代裴炎坐在中书省这个位子上,反应都很平淡,特别容易就接受了。
都知道四爷这人不贪权,但却能担责。属下能处理的事,他放手。不能处理的事找他,他从来不推脱。跟这人的人一起同事,不管是做为同僚,还是又这么一个上司,都是一件叫人觉得舒服的事。
因此三省六部的在中书省议事,往这儿一座,往上一看,都特别轻松的朝四爷笑。
四爷也笑,“诸位先坐!这是赶着鸭子上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熟悉,有事商量着办,怎么都好。今儿议什么?”
反倒特别谦虚的问起了其他人。
张柬之就先提了,“裴炎虽这两件事办的不好,但是在朝兢兢业业三十年了,从无出过差错,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将他提起来做顾命大臣。其一,他不可能谋反;其二,若是他都谋反了,那岂不是说先帝识人不明?因此,国公爷还得上谏,我等都可担保,裴炎绝无反叛之心。”
四爷特别好说话,你们能担保是吧?那担保吧,要上什么折子,我帮你们上。谁要上这样的折子都拿来吧,我亲自给送到宫里去。
张柬之大喜,站起身来对着四爷就是大大的一礼:“朝中就需要国公爷这般的正直之臣呀!”
四爷赶紧还礼,没有一丝矜骄之气。
秋实站在边上看,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回去要跟公主学的,学的好了,公主厚厚的有赏!
然后桐桐就听到朝臣对四爷的各种溢美之词。
正直吗?
呵呵!他可太正直了。
四爷办的真是特别正直的事,真拿着那么些折子给武后送去了,“这是担保折子。”
武后一愣,这么直接的就给送来了?
行吧!
她把折子翻了翻,心里便思量了,这是一种声音呀!这声音表示,朝臣对此的反应很激烈。
于是大朝的时候,她就说这个事,“我知道,诸位都愿意为裴炎担保……”
朝中瞬间许多大臣站出来,都躬身。
武后看了一眼,这几乎八成的都愿意为裴炎担保。
武后皱眉,但还是道:“裴炎谋反已经有些端倪,只是你们不知而已。”意思是,我没冤枉他。
这话才落下,裴炎的搭档刘景先率先站出来,直接说,“若是裴炎谋反,那臣等亦是反贼。”
四爷垂下眼睑,越是这么着,武后越是不容裴炎了。裴炎一提议废黜李显,朝中惊愕之后,紧跟着大部分人还是接受了。原因呢?虽然不排除李显确实昏聩的原因,但同样也说明裴炎的影响力大。瞧瞧,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用性命给裴炎担保。
武后微微往起一坐,紧跟着就笑了:“裴炎谋反,本宫知!你们不会谋反,本宫亦知。”
四爷朝上看了一眼,他也需要这么更进一步了解这位女帝。就像是眼下,被朝臣逼迫着,非得认定裴炎无罪。武后怎么做的呢?她不跟朝臣较劲,嘻嘻哈哈的说话,那意思是:他谋反我知道,你们忠心,你们不会谋反,我也知道!你们是你们,他是他,不一样。”
这态度叫满堂的大男人怎么说话?说裴炎谋反,你倒是拿证据呀,光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具体的你就摆出来呀!不能只靠你一张嘴,对吧!
很严肃的场合,被她嘻嘻哈哈的一搅和,说不成了。
这女人,硬的时候从不肯退缩,软的时候软的你没办法,就是滚刀肉,耍无赖,你就是拿她没法子。
一下朝,几位丞相都跟着四爷回中书省:怎么办?总得想个法子呀!
四爷一脸的为难,试探着问:“这事……我请公主明儿进宫一趟,再试试?无罪脱身难,若是能保住命……”
以裴炎做的两件错事,能保住命已然不错了。
其实桐桐不喜欢这种前后背叛的小人,并不是很想保此人。四爷就说,“你若去裴炎家看看就知道,裴炎一生清廉,家徒四壁,家里的银钱不过一串,家中的衣物,除了朝服,皆是补丁,存粮不过一石……你道为何这么多人说情?在官场中权利之心无错,废李显无错,请立幼帝亦无错。不管里面有多少算计,有几分是权利野心,他终究是选择了支持李唐。”
桐桐很诧异,“崔家给那么多人送礼,他帮太孙说话,我还以为他收了多少东西呢,感情是什么也不收……”
嗯!没收。四爷又道:“保裴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程务挺保裴炎的折子,此刻只怕已经到武后手里了。”
程务挺?
嗯!
桐桐当时就想爆粗口,“他疯了?”当时他配合武后废黜李显,这是功劳!随后就被武后调去前线应对东突厥去了。此刻,人应该在草原上才是。你说,你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突然给裴炎来求情,想干什么?哦!宫里不给你面子,你是不是要提兵杀回来了呀!
武后肯定是又惊又气,心里指不定已经谋划着等扬州事平,怎么杀了程务挺呢。
裴炎和程务挺,这两个最开始都是武后的铁杆支持者,武后只怕觉得拿他们开刀正好。
可程务挺其实是极其有能为的将领,杀了当真是可惜的很。大唐边境线过远过长,大唐数千万的总人口,能简拔出多少这样的将领呢?人口基数不大,其实是怎么扒拉都不够用的。
这种情况下,真是舍不得这样的将领给折损了。
是!程务挺没胆子反叛。他就是单纯的政治觉悟低,没有那根弦!他压根就没想到,一份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求情折子,给他惹上了杀身之祸。
哪怕是为了此人,也得进宫一趟跟武后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