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不搭理育蓉了, 叫她好好考虑离婚的事。
育蓉没跟家里说,还是高城周末带孩子过来的时候说的,“你二姐好强, 这事必是不会回娘家告状。我一嚷着离婚, 她这几天好好去上班了,早起做了早饭才去的, 下班回来买菜做饭收拾屋子……这事你权当不知道!我也给我爸我妈安排了单位的体检, 只说得休养身体,叫他们回厂子那边住了!家事全扔给她,我看她还有时间出去折腾没?”
林雨桐就笑, 低声跟高城道:“我二姐不知道里面的水深!前几年那官|倒, 折进去的人少了吗?这几年闹腾的还是这么一拨人!当初他们是拿条子来回的倒手,赚的盆满钵满的!现在呢, 倒是有实物了。可惜,走的依旧是消息灵通这个这个路子。上面稍微有点动向,他们就闻到味儿了。这里面牵扯到的利益太大,她只认识一个王新枝, 背后都是哪些人她只怕都不知道。人家也不可能告诉她!千万离这些人远些,我怕将来出事了, 人家把她顶到前面去。”
高城的面色严肃下来了,“这么大的事吗?”
嗯!“你要跟我二姐把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说清楚!要不然……爸若是知道了,绝对不会是给她调了一个岗位这么简单。”林雨桐就道,“四海的事若是干不成了, 我的姐夫,你说, 我是要男人呀,还是要我二姐呀。”
高城心里一下子就发沉, 回去之后看着育蓉的眼神都是冷的。
育蓉皱眉,“我知道错了……我……”
高城摆手,“你自以为了得,折腾个不停。谁说你都不听!我今儿去那边,见过小桐。小桐说,谁想拉四海下水,谁想以此连累爸,家里就不认谁了。”说着,冷笑一声,“折腾吧!折腾的六亲不认就好了!本来嘛,咱家的日子比一般人的日子都好,你安心的干你的事,我安心的干我的事。我能在高校里立足,你能在单位立足,回头,随着资历的上升,只要不犯错,也就升上去了。可你呀,吃一堑,也没能长一智!先是嫌弃我没权,再是嫌弃我没钱。那就离婚好了,你看是找有钱的还是找有权的。我知道,你能找到好的,不过人家是看上你了,还是看上你爸的权了,就不好说了。当然了,你这样的,不愁嫁。但是呢,我这样的也不愁娶。不过就看家里,是愿意认你找的有钱有权的,还是愿意认我这样的,啥也没有的女婿。”
说完,直接起身去了卧室,从卧室里抱了被子出来,“我睡沙发!”
育蓉看着高城就那么躺下,而后翻身面朝里,这显然是拒绝跟她沟通了。
回了卧室她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一晚上都没能睡着。外面高城的鼾声很大,他是真的在认真考虑离婚的事吧!只有心里真的拿定主意了,他才睡的那么实在。
“我要去图书馆。”高城不跟她谈,收拾好了,还给脸上涂上了面霜,这才出门了。
育蓉坐在沙发上,枯坐到孩子起床。
一个早饭,山山嫌弃,“蛋煮的老了,奶奶都给准备溏心蛋。”
放错了,是想给西红柿上撒点糖的。她重新给西红柿片上撒糖,“吃两块,每顿必须吃蔬菜。”
“这是才从冰箱拿出来的,都冰牙,吃了咳嗽!”山山推开,“奶奶说西红柿不适合放冰箱,早起要生吃的,得提前从冰箱里拿出来……”
好容易给收拾好了,把孩子送到学校。不想上班,一时却也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不知不觉的就去了育莲所在的聋哑学校。这学校好生偏僻,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不大的院子,一栋二层的楼,就是这个学校的全部。
育莲正给孩子们上课,她的手慢慢的比划着,跟学生交流。这里是个无声的世界,一切都那么安静。偶尔谁说一句话,还会将人吓一跳。
育莲看见她了,出来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是急事,“你去办公室里呆着,还有十五分钟我就下课了……我下节课没安排……”
等了十几分钟,育莲和其他老师都下课回来了,有个很漂亮的女老师竟是只用手势打了招呼。
育蓉笑了笑,被育莲拉去楼下的长椅上坐了。
秋风吹的叶子打旋,育莲靠在椅背上,“你又干什么了?跟爸又吵吵了?”
育蓉倒是什么都肯跟育莲说,那些年在乡下,也就姐妹俩彼此能说知心话。
育莲好半晌都没言语,良久才叹气,“你就说,你对现在这日子,有什么不知足的?那时候在乡下的时候,你咋说的?你说,想去城里,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现在什么都有了!说实话,不管是你的婚事,还是我的婚事,有没有沾爸的光吧?肯定有!别说什么你跟高城情比金坚,这是扯淡呢!要不是爸,人家会选个厂里的姑娘,为什么一定得是你呢!你公公婆婆很明智,这是你们俩能结婚的前提。咱们而今的所有的东西,其实跟长相、性格、能力都无关,只跟咱爸有关。
要不是咱爸,咱俩会是啥样呢?当年会直接做知青,而后考不上大学,回城之后,碰上啥工作就是啥工作,叫去扫大街都去!更不要提厂子了,在厂子里能当个工人,是最好的归宿了!可要是去了厂子,厂子里都是什么情况呢?工资都发不下来,以后会咋样谁也不知道。这会子愁的是娃交资料费没钱,明儿先去买两三斤散装面粉,一袋子咱可买不起。再或者是,咱上哪个菜市场去捡些别人不要的菜……然后住在二十平的房子里,不敢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而今呢?我们两口子从县城到了省城,单位有集资房,我俩有了稳当的工作,这比起大部分回城的知青是不是好了很多?你呢?你转身一跳,是干部身份了!高城从企业跳到了高校,你就说,哪一步少的了爸的面子?你不能光朝上比,你还得朝下比,你比九成九的同龄人都幸运,对吧?那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那你就说,你到底是想要啥样的日子?想跟爸一样?那这不一样嘛!爸最起码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呀!那时候的大学生多难得的。就现在,一个函授的文凭不找关系你都弄不下来,你说你跟爸咋比?你往上数一数,哪个位置高的学历不高?你打头就比不上,还非要比,那你不是较劲你是干啥呢?别说跟上面的比了,就是跟同事比,反正我是比不过的!高城自考,我也自考了!我自考的是大专,学的还吃力的很。我现在想的是,每一次考试只两门,我慢慢的考着……不考不行呀,周围的同事人家都在考呢!跟同事比起来,我这情况是最差的。我这人你知道,要是自身不成,占到那个位子上,我就觉得特别难堪,觉得人家背后肯定都是对我指指点点的。其实,就咱俩这工作,人家背后肯定也是指指点点的。
所以,我就不懂你在折腾什么?你要么,就好好的回单位上班去!要么,就别干了,你看你能干点啥,你干啥去。我是觉得,你交往的那些人……走的都不是正路子!不出事吧,看着一个个都挺好的!可要是出事了,你敢想?你以为那个圈子里的人只找你,不找我?不找小桐?咋可能呢?我在这个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区里那谁家的儿子都能找过来,口口声声喊着姐,非要请我吃饭……那我为啥不去呢?因为不熟呀!无利不起早,你要是给不了人家利,人家何必低声下气的围着你转。更不要说小桐了,在那边家属院进进出出的,你看她跟谁交往了?也没有吧。不光是小桐,好些陪父母住的二代,人家都可消停了。见面碰见了打个招呼,绝对不深交。
你以前挺机灵的呀!现在是跟拉磨的驴一样,蒙着眼睛瞎转悠的。要交往,你咋不交往那个家属院里住的人家的子女呢?”
育蓉都懵了,自家大姐不爱说话,今儿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可见,不仅爸妈对自己有意见,小桐和四海对自己有意见,就是大姐对自己的不满也有很多。
她就说,“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人总得占一样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想来想去,不过是三个字——不知足。真要在单位,你说的对,前提就不如人。光是学历一点,就拦住了上进的路。可见,这条路再走,也是走不通的。”
所以呢?
“我也想停薪留职。”育蓉就说,“经商去!”
育莲感觉有点牙疼,“那些人的经商道道,都很危险。”
“我知道!”育蓉就叹气,“我不跟她们掺和。”
“你经商……这纯属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你有本钱没有?”育莲就问,“我听你姐夫说,现在啥原材料都涨价,钱不如前些年好赚了。所以,你别急!再说了,你跟高城商量过了吗?”
育蓉又沉默,半晌之后才道:“……我回去,跟小桐商量,不成的话,跟她借点本钱。”
育莲一句多余的都不想说了,自己这种人大概在人家心里也属于没出息的那一类吧。
育蓉真的回去找桐桐了,桐桐正在看出版社送来的样书,她写的大唐女帝出版了。
吴秀珍想给客厅里弄个书架,“专门放你的写的书,家里但凡来个客人,你爸都能炫耀。”
娘俩正在家里说话着呢,育蓉回来了。
果然,关于闹离婚的事,她是一句没提。却说了想辞职下海的想法。
林雨桐愣住了,这个想法真的是……怎么说呢?谁能放心呢?反正桐桐是不放心的。她就问说,“姐夫知道?”
“不知道。”
“两口子的事,你一个人拿主意?”桐桐就说,“你要知道,不管是借债,还是做生意赔了,我姐夫都要承担一半的债务的。”
吴秀珍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这会子见育蓉坐在沙发上不言语,她就直接抓起电话,按了一串号码,“你好,史志办是归咱们管吗?……是啊……那好!那我就找对了,我是来举报的!举报林育蓉,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得举报她……对!她装病不肯好好上班,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
育蓉都愣住了,一把夺了电话给挂了,“妈——”
吴秀珍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你要么好好上班,我随时看着,要是不踏实,我就举报,就找你们领导!明儿我还会上你们单位的上级单位,找你们领导的领导反映问题,看看你们这个工作风气要不要提高和改善。当然,你要不干了,也好!我以后见谁都要说,我家老二我不管了,她爸也不管,谁给我家老二面子走门路,那就是害老林……我看谁敢单独照顾你!就是你们那一圈什么二代三代的,要是因为我盯着你,坏了人家的事,你可别怪我!你做什么营生,我关注什么营生。你跟谁走的近,我盯着谁。谁为了你们违规操作了,我就举报谁去……我看谁敢跟你一块共事!去吧,不管是上班还是去经商,都随你。”她坐在那里,语气平静,哪里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育蓉不敢说话。
吴秀珍端了杯子,吹了吹茶叶沫,这才道:“林育蓉,你知道的,你妈我这辈子,要不是脑子清楚,是走不到今儿的。我当年就是一乡下姑娘,长的不是顶好的,也没上几年学,可我就知道一点,谁想砸了家里的饭碗,那都是不成的。我是这么着跟你爸一直走到如今的。你在窝里蹦跶,不妨碍大局,我容着你!可你要是敢砸家里的饭碗,我是断断不容你的。你要弄清楚,若是砸了家里的饭碗,你讨饭都没人肯给你!”
说着,就指了指外面,“出去!以后这家门给城子和山山敞开着,你嘛,我觉得你能回来的时候,你再回来!”
真给撵出去了!
撵出去还不算,吴秀珍真的去找市里的领导去了,反应他们的下属不好好工作,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的事。
谁不知道吴秀珍是谁呀!你看这个事闹的。
当天领导就过问了,给了林育蓉一个警告处分,这处分会影响她三年无法晋升!
这还不算完,吴秀珍又找王新枝的家里去了,王新枝男人坐轮椅,她的公公在某厅任副职。她直接往单位上去,找王新枝的公公。话说的很不客气,“我家老二说,你家儿媳妇夸我家小女婿年轻俊朗……我家小桐只知道埋头写东西,向来不管外面的事,还问我说这是谁家的人。可别管谁家的人,钢材这个生意,四海哪里拿的了主意……”
就说这个事打脸不打脸!往大了说,这叫以权谋私。这事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得在背后查一查自己。往小了说,儿媳妇出去行为不端,这又是什么有脸面的事吗?
只想想能不气吗?回家去都不顾体面不体面了,做公公的抬手就给了儿媳妇一个巴掌。王新枝被打懵了,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呀!谁家把这样的事闹在明面上了?
可隐隐听说这个事的人都知道缘由,说到底不过是林双朝持身正,他不怕查。不怕查的人,就是敢闹!
然后林育蓉就接到王新枝的电话,说话都带着哭腔:“你是不是神经病,什么都跟你家里说!”
林育蓉听的一愣一愣的,脸上青红交替:是的!这就是自家妈!她是真的豁得出去,真的什么都敢干的。
这事闹的,谁还敢跟自己交往?谁不怕被自家妈知道了,回头又告状?
吴秀珍看起来就是个家庭妇女,可谁知道她是这样的。
育蓉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办公室的电话偶尔响起,但没有一个是来找自己的。以前可不是,以前是五分钟一个电话,十分钟一个电话,没有消停的时候。后来她的办公位就放在了电话跟前,现在电话一响,她就赶紧接电话。但多数时候是通知大扫除,通知评比活动,或是同事家有啥事,打来的。
竟是没有一个电话是找她的。
同事们对她都很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反正没有亲近的交往了。
一天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上班前送孩子去学校,下班后接孩子放学,早饭晚饭在家做。高城也会回来吃饭,吃了饭一推碗筷,也不收拾了。人家爷俩去孩子的屋里弄作业去了,自己得任命的收拾。等孩子睡了,高城睡了,她转悠来转悠去,只能也去睡了。
周末的时候,高城带着孩子去父母那边了,育蓉突然发现,竟是没地方可去了!她回厂子,看看公婆。这个时候,回到厂子,以前的同事还是老样子,“育蓉,咋把你这个大忙人给盼回来了。”
然后,好些在楼下的女工都簇拥了过来。育蓉鼻子一酸,竟是有些愧的慌。
好久好久,不跟这些人联系了。
她干脆不走了,也坐在小板凳上,帮着切白菜叶子,这是又打算积酸菜了吧!一看这菜叶子,都不大好,像是捡来的。
她心里更难受了,“回头我找找,看哪里有菜园子,他们收完白菜,地里肯定有不要的白菜叶子,尤其萝卜缨子,咱去地里捡菜去?”
成!你认识的人多,找好了叫咱们。
育蓉去转了一圈,真的给桐桐打电话,“知道哪里能捡到人家不要的菜不?”
知道!有些小胡萝卜像大拇指那么粗,都是扔了喂猪的。
“别呀!我这边要!远不远?”
不远!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吧!
“知道了!”然后下个周末,育蓉呼朋引伴的,骑着自行车去桐桐说的地方去了,一人捡回来俩蛇皮袋子。
回来的路上,看着一个个像是得胜的将军,育蓉跟着她们一起笑。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竟是发现,今儿是这几年来,过的最高兴的一天。她回去就跟高城说,“想来,我原本就不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拼命的把自己打扮的跟别人一样,就跟个跳梁小丑似得,样子怕是难看的很。说到底,我其实就跟咱们厂的这些人是一样的,我看见别人不要的菜叶子也会觉得扔了好可惜!看见那么些蔫巴的萝卜,也觉得这回去要是腌成咸菜够一家子吃一年的……”
高城轻轻的抱住育蓉,“这多好的!厂里的女工都认你,为啥呢?因为你热情,你见了谁有难处你都想帮一把……这是你的好,人家都记得呢。”
是呢!都记得我呢。
高城第二天给桐桐打了电话,“听着你二姐那个意思,是回过神来了。”
桐桐就拿了午饭,去了育蓉的单位,在外面的石桌边坐了,叫她吃饭。
育蓉吃着,却不言语。
桐桐看她,“在一个群体里有威望,这是任何官职都比不了的。”她就问说,“她们肯认你……你有没有想过,替她们找个出路。”
育蓉不吃了,抬头看桐桐,桐桐就说:“我们当时还想着卖酸菜,卖咸菜……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干成……”
育蓉把菜含在嘴里,半晌都没动。
桐桐起身,“慢慢吃吧,饭盒叫姐夫周末带回家。”
育蓉没言语,还在想这个事。
然后这天晚上,林双朝一下班,就在必经的路上遇上育蓉了。“爸……”
嗯!“我想……调动工作。”
林双朝皱眉没说话,等着育蓉把话说完。
育蓉低着头,好半晌才道:“我想去街道办。”
什么?
“我想去街道办,我想组织闲散的劳动力,办一个集体的厂子。咸菜厂、缝衣制衣厂,我都想好了,只兼职的职工都行!很多女工舍不得纺织厂的工作,可厂里没那么多活,工资也不够花!可要是有这么一个兼职的地方,能挣钱补贴家用呢?这都是女工能干的活……”育蓉站在那里,固执的看着父亲,“您要不答应,我就辞职!我个人哪怕从小作坊弄起呢,都能做的……”
林双朝的肩膀都松了,“我知道了,你回去等着吧。”
这天回去,林双朝要了酒杯,喝了二两酒,心里清楚,这主意必是小桐给出的。
老二呀,她是身上有牛劲,心里没路子。
如今有了路子,但愿靠着那股子牛劲,能干点实在的事来。
人嘛,不一定得利谁,只要不害人害己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