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时候是最忙的时候,天气多变。尤其是地域性的小气候,这是最要命的。
常不常的是这个公社下雨,那个公社太阳大的能晒死人。这种情况下,气象哨就要起作用。别上面说晴转多云,局部地区有雷阵雨,这一播报就完了。
不是的!桐桐每天都关注这个,就怕这个局部地区具体到自家这一片。
甚至有时候这都不是局部地区,而是局部地区的小局部。
四爷在忙着测产,整天的在地头呆着。
公社给粮站交粮食也是要定级的,自家生产大队这边因为四爷搭了话了,所以定级可能是叫占便宜了。然后这麦收一结束,自家门口就被队长打发好几个小伙子给自
家堆起来秸秆。圆圆的秸秆垛,半下午的工夫就堆起来了。
四爷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人家给把麦秆弄来给收拾好,人情厚的桐桐都不好意思。
她就提醒四爷说,“种秋粮的时候,化肥是不是能私下弄点......”
现在的氨肥都是液体的,紧俏的不得了。每个生产大队能分多少上面都是定好的,肯定有余额,这就是看谁的面子好用了。
“记着呢。”四爷应着,正要说话,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有金属碰铁皮的声响。
金家有一口井,淘洗了之后出水很旺。周围的人便习惯于来打水!其他季节,早起挑上几担,这就能用一天。可夏天比较费水,尤其是家里人口多的,下晌回来不得洗漱吗?早上挑的水回来一洗就用完了,这不又来了吗?有些人家一天好几趟的过来挑水。
这边桐桐都把午饭端出来了,又不得不端回去。今儿下了挂面,用井水过了之后拌了花椒油和香油,这是细粮。偶尔碰见吃细粮就算了,可要是碰的多了就不合适了。
今儿来挑水的是东边的邻居陈安,从年岁上来说比四爷还大两岁,他是上学晚,没上高中,却在农校上了两年。今年才从农校毕业,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挑着空桶感觉都有些费劲。
自家东边邻居,院子盖的要朝前。他们家出了门,拐到空场院,穿过篮球场才能到自家门口。后来这边不是热闹吗?东西两邻在后面开了侧门。从侧门出来,距离自家更近了。斜插过来没几步远。然后需要水了就过来拎,大家好像也没有那种打搅别人的自觉。
来了就直接进了院子,问了一声,“吃了没有?”
桐桐在里面应了一声,“正准备吃呢。”
四爷从陈安手里接了桶,用家里的水桶吊上来然后倒腾到对方的桶里。陈安拄着扁担在阴凉的地方站着,低声问说,“老四,你知道县上叫推荐人去考试不?”
知道。咋能不知道呢?但这种的四爷从不想,明知道这种制度不能长久,何必去掺和惹一身腥呢?
他就说,“从社员和知青里选。一个公社一个名额,前儿通知都下来了,我知道。”
陈安蹲下问说,“你说我有戏没有?”
四爷把水吊上来,没回答,先问了一句:“想去?”
这轻易不是谁都能拿到这个名额的,其实很多人对这个东西都不太上心,一是知道自己的文化程度不好,也不爱学;另一个是知识青年都下乡了,好些人都没有意识到有个大学文凭意味着什么。
桐桐在里面听着呢,就打岔问说,“我听陈婶儿说今儿晌午下的红薯面面条,是不是等着凉水过面呢?“说完就假意说四爷,“人家等着用水了,你拉着陈安哥说啥呢?啥时候不能聊,真的是......”
陈安才想起来家里等着用水呢,赶紧挑着担子就走,临走还喊了一嗓子,“我晚上过来跟你再说。”
晚上?晚上我跟桐桐摸知了猴去,反正不在家,避过这几天的推举再说。
天还不黑,四爷和桐桐就跑了,拎着个不大的铁皮桶子,里面是一层盐水,叫人一看就知道干啥去的。
从地里下晌回来的人还喊:“现在就去?早了一点。”
韩翠娥一个人在家,坐在门口跟人扯闲篇。结果年轻的小伙子来了好几个,知青那边的,还有村上的。韩翠娥只当不知道他们来干啥来的,只说两人不在。他们愿意坐在一块聊,那就聊嘛。要是不愿意一块聊,那就走你们的。
人来了走,走了来,结果老三蹲在边上就是不走。
一直到聊天的人都散了,老三还蹲在门边上,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韩翠娥就问说,“饿不饿,还有蒸的嫩南瓜,给你取两个?”
老三摇头,“不饿,妈,我等老四回来说点事。”
老三其实很少过来,这是个很讷言的人,不怎么爱说话。桐桐住过来时间不短了,见过他几次呢?其实也没几次吧。
他是初中毕业就回来劳动了,上高中不需要考试,是推荐的。老三当时比较热衷于闹运动,心思也不在上学上。平时蔫蔫的,跟谁的话都不多,一天天的,他想的是什么谁能知道?也没人关注他一天天的琢磨的是什么。
说实话,这还是桐桐第一次单独的关注这个人。
两人回来的晚了,差不多都十点了。摸了一小桶子的知了猴,盐水泡的都差不多了。韩翠娥见几个人说话,去清洗这个去了。用点油炒出来,其实老四和桐桐都不爱吃,但这个......炒好叫老三带回去,给金中州吃算了。
桐桐将热毛巾递给四爷,四爷擦了,这才抓了蒲扇,坐在艾草盆的边上,灌了一瓢温水,等着老三说话。
老三坐在板凳上,小小一个。一双不大的眼睛在夜里特别的亮,“我要是能把咱大队的推荐名额拿到,你能不能帮我在县城打听一下,这考试都考啥呢?”
推荐并不是说不考试,推荐之后有个大学入学考试。
这个四爷知道,“语文、政治、数学、理化。其实现在都荒废了文化课,“只要推荐了,就能上。至于所谓的考试,你不行,大家都不行。”
老三不停的摸着鼻子,“那就是说,只要推荐了,去考了,考成啥样都行。”
四爷觉得要是不行,被推荐的这些不得闹呀。既然叫推荐了,那就是再差也会认了的。到时候只怕会说题出的不好,也不会说考试制度的问题。
这件事的根子从来不在考试本身上。
四爷点头,“这是咱关起门来说的话,事实就是这样的。只要你真的能被咱大队推荐,那基本可以说肯定有学校能录你。”
这事说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确实牵扯到个人的一辈子,四爷和桐桐都回避了个彻底,坚决不掺和。
只是隐约听说为这个资格的,知青跟当地的年轻人闹的有些水火不容。公社的人天天断官司,闹到后来,说是知青这边已经偃旗息鼓了,不打算参选了。据说是知青们推举谁,谁就被举报了,不是说人家小偷小摸,就是说对方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虽然查无实据,但是这事一出,在没有结论之前,你的资格就没有了。
最后大队推举的时候,东大队有三个人挺到了最后。
一个是自家东邻的陈安,农校毕业,相当于高中学历。
一个是大队的民办老师,叫史爱红。她是高中没上完,她妈病了,没人照顾,她自己回来了。因为她爸是烈士,所以大队很照顾她跟她妈,这次也一样,大家都觉得这孩子不容易,她也没有走什么关系,拉什么票,但还有三分之一的票是她的。
还有一个最叫人意外,是金中州家的老三。
这三个人到底谁去呢?
没几天,有人找到大队,说是史爱红在学校教娃娃的时候,上课前没有让娃娃背语录。这是个可大可小的事,金有财把事情压下去了,叫史爱红主动放弃了机会,这件事也淡化处理,要不然会很麻烦。
史爱红退出了,紧跟着陈安也没能有这个机会。
因为知青里有一个叫王花的收到一封信,落款是陈安,人家王花闹了起来,说是陈安不是要搞对象,是在耍流I氓。
虽然那信上的字跟陈安的笔迹不一样,不能证明那信是陈安写的。但是县上通知考试的日子到了,不是老三也得是老三了。
而恰巧的是,大队部也收到一封信,说是老三偷过大队的红薯。
信收到的这一天,老三已经去县城考试去了。
金有财拿着这个信,递到四爷手里,你看看......
四爷和桐桐最近真没怎么关注这个事情,他们知道知青没这个机会,但是本大队的人,他们又不想叫人觉得他们为谁出力了。处处躲着,连听都不听。
老三有这个想法,但是上学的机会不比其他。他要是有能耐,他上;要是没能耐,这事过了给他找其他的活儿都行,哪怕暂时干着临时工呢,慢慢来嘛。
因为老三的参与,两人更避的彻底了,就怕瓜田李下的,叫大队上的人一开始就觉得不公平。
为了这个事的,金有财专门来了一趟,问四爷的意思。
四爷就说:“这事不是其他啥事,我没有态度。老三行就行,不行我接着,今年不行,等政策允许了,我会看着办的。”
其他的人再来,四爷一律都不见。晚上回来的本来就晚,车子到了附近,都不骑了。骑着的响动太大,他推着回来。回来之后一听见谁敲门,他就把灯吹灭了。
韩翠娥跟人家的回复一直就是,“跟公社的领导去哪个公社了吧?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人家要问:“桐呢?见她是一样。”
“说是明早四点得去看气象哨,早早都睡下了。”然后就问说,“要是有啥急事,我给你叫。要是不急,明儿白天跟她说是一样的。”
人家当然不好意思把人叫起来,可白天要找,得去公社。
公社新来个会计,叫云岚,打的一手好算盘,接替的是古庄的工作。新人才来,年岁跟桐桐差不多,这段时间混熟了。
白天来公社找桐桐还是挺好找的,听到广播响,这就证明桐桐在呢。过去等着就行。
云岚一见桐桐广播完了,还不开办公室的门,就知道她不想见人。大家也都知道,门不开,非急事不要敲门。要不然声音会广播出去的。
门上那个牌子不摘,就都得乖乖等着。
桐桐不出来,云岚就站在财务科门口,可大的声音问:“那个谁......穿蓝背心的,说的就是你!干啥呢?这是办公的地方,要找人去门房登记。”
好说话或是脸皮薄的直接就走了,可要是遇到难缠的,云岚就拿个本本出来,也不发脾气,“找林雨桐是吧?行!然后转身就喊小李,“你记一下小李,林雨桐上班期间会客,记过一次,月底工资里扣三毛。”
小李赶紧朝等着人摆手:有啥大事呀,值三毛呢?
把人就这么给忽悠走了。
当然了,最近也不光是桐桐和四爷被这么骚扰,在公社这些多多少少的,都被骚扰。老家大队上的人就认为,在这里面上班那回去就能说的上话。
然后这种事一律归云岚处理。
云岚就靠这个,迅速在单位上站住脚,跟大家的关系慢慢的亲密起来了。
反正桐桐和四爷的态度摆明白,这个事真的不掺和。至于老三,他说推荐名额他能拿到,四爷就觉得等你拿到再说吧。
四爷其实不太看好老三的,但结果却很意外,真被老三拿到了。
这会子金有财蹲在边上,跟四爷说这个事:“.你说这事邪不邪?”
爱红被抓住把柄了,陈安被人拉进了是非里,眼看时间到了,连金老三也被举报了,说是小偷小摸。
四爷将信还给金有财,“那就朝上报吧。老三这一手看似高明,可谁也不是傻子。这手段阴损的很。这最后一封举报信,是他自己为了洗脱他自己的嫌疑,弄出来掩人耳目的。
金有财把信接了,叹了一声转身走了。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这一个娃一个长法,谁也不知道谁会长成什么样子。
老四活的坦坦荡荡的,这跟韩翠娥有很大的关系。
而朱有为呢?他能腰板硬,是因为朱大能把他自己装的像个好人。孩子不知道那是装的,自然就觉得那是模板,他是按照好人的模板长起来,自然就不歪。
可金中州家这三个儿啊,后妈只能疼,不能训。亲爸又不靠谱,那就跟野生野长是一样的。老大一个样子,老二一个样子,老三谁都没注意,结果是这个样子。
就是突然冒出来,吓人一跳的样子。
老三回来眼睛亮晶晶的,找四爷和桐桐,“好些都交了白卷了,说是就不该那么考!”谁家现在还考试呀。
桐桐没言语,四爷就看老三,举报信是你自己写的?”
老三蹲在边上,倒是没瞒着,“嗯!是我写的。”
四爷皱眉,老三摆手,“我知道,这手段见不得人。”说着,他的声音就大起来了,“那他们的手段就能见得人?”
桐桐看他,他只一米六上下的身高,比自己还要矮大半头,这会子扬着脖子,黑着脸,眼里透着吃人的光,史爱红她妈......说是身体不好,你知道那身体为啥不
好的?她跟金有财家的大儿子偷着相好,怀上娃就去别的公社偷着做了,一来二去的身体才不好的。金有财说是照顾烈士遗孤,叫史爱红在学校里教娃娃念书,那要不是史爱红她妈卖肉,这好事能轮到她?”
说着就指了指门外,“那陈安,陈安他爸从城里的亲戚家借了不少钱,塞给大队上那些说话算数的......”
话没说完,老三就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猛的往下一蹲,抱着头,声带哽咽,“史爱红有她妈帮着....陈安有他爸跟着忙活.....呢?我能指望谁?这世道要是不想个法子,咱能出人头地不?我干的事跟他们干的那些事,谁高尚?谁卑鄙?”
韩翠娥沉默了,桐桐坐在边上没言语。
四爷将板凳递过去,“坐!坐下说。”
老三顺势坐下了,不停的用手扒拉着头,显得非常的痛苦纠结。
四爷就说,“有时候你看好的路,未必就是好路。真要是好路,三哥,不用你扑腾,我就会看着办的。当兵这个......是硬杠子,你的体检不合格,去了还是会被退回
来。这办法我不是没想过。至于县城的那些厂子招工,这是今年的政策不允许,如果允许,随便哪个厂我都能把你放进去。这有些事,急则坏。你要是听我的,要不,这次就放弃了,等个一两年......”从长远来说,等等可能会更好。
等个一两年,说的轻松?老三摇头,“老四,咱家的情况你知道。你看见二哥的情况了吗?他想娶个黄花闺女,有什么错呢?可谁家好好的黄花闺女,往咱家嫁?
人家给说亲,都是看那脑子不好,长的有缺陷的给说呢。你知道之前有人给我说媒,说了个斜眼的姑娘,爸差点答应下来的事不?”
不知道。
“爸要答应,我不同意。爸拿尼龙绳把我抽了一顿,结果我自己说我谈好了,这事才给推了。”老三看了四爷,又看桐桐,最后视线落在韩翠娥脸上,“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不想办法,不着急,我这一辈子就看到底了。我二哥的将来就是我的将来,人要是这么过一辈子,还活啥意思呢?”
桐桐抬头看着天,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也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