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广州海防之议

而对于阮元而言,比起悼念旧日好友,另一件要事也是迫在眉睫。这日两广部堂之内,阮元尽数召集广州要员,广东巡抚陈若霖、广东布政使李鸿宾、广东按察使魏元煜、粤海关监督阿尔邦阿悉数到场,各人面前放着一个大型沙盘,上面用不同颜色铺设着珠江口狮子洋的外型,沙盘一边还有两个商船模型,系仿广州港内西洋商船雕刻而成。

“各位大人,今日我请各位大人前来,是想要与各位大人共同商议一件事。”阮元指着沙盘上狮子洋面向珠江口的一处小岛,对几名广东要员说道:“去年年冬,我前往狮子洋巡查海口,只觉如今虎门之处,海防布置尚有不足,仍需增强炮台武备。我的意见,是在此狮子洋内大虎山岛,与黄埔西南的龟冈,也就是本地人所言大黄滘之处,加筑炮台两座,大虎山另加重炮三十门,大黄滘亦需先备下二十门大炮。各位大人觉得,我此议有何难处,能否实行?”

“阮部堂,这……下官看来,如今广东没有这个必要加筑炮台啊?”那按察使魏元煜与阮元一样,也是上一年新任广东,是以对于阮元之言颇有不解,向阮元问道:“部堂,以前几任总督在广东的时候,我听说确实修过炮台,可那个时候先是有郑一乌石二肆虐洋面,后有……有其他海盗气焰嚣张,我们在虎门不得不加筑炮台,方能震慑他们。可如今这些海盗早就已经被朝廷平定,粤东我听说确实还有些贼盗,都是逡巡内河的水上蟊贼,却没有当年那么多贼寇了。那么大人加筑这些炮台,又是要做什么呢?”魏元煜对于海盗之事也不敢尽数之言,只因为当年声势最大的海盗张保仔已经投降清廷,各人商议炮台兴筑之时,张保仔还在福建绿营担任副将,所以只好略为隐饰。

“魏臬司问得不错,那我今日也便直言于各位,如今我建议加筑炮台,所防范者,并非粤东寇盗,而是……伶仃外洋的英吉利兵船!”阮元此言一出,座中各人也不觉沉吟起来,毕竟海盗再怎么强悍,终是清朝国内治安问题,而阮元却在直接针对海外国家,若是阮元之行稍有不慎,依清朝旧例,便是所谓“妄开边衅”,到时候一旦引来中英外交冲突,进而兵连祸结,就不是在座之人可以承受的了。

是以陈若霖也对阮元问道:“阮总制,这……下官清楚总制为人,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但这样说来,总制最大的难处,不在于我们这些人,而在于京城啊。如今英吉利和我大清通商,一向尚属太平,并无兵戈之事。总制现在想要加筑炮台,增添火炮,这些事若是朝中大臣知道了,难保不会怀疑总制这是……是要妄开边衅啊?”

“陈中丞,你在广东的时间比我长,凭心而论,如今我大清和英吉利之间,若说有人挑衅生事,那挑衅的是大清,还是英吉利呢?”阮元清楚这件事解释不清,在座之人只怕无人愿意同意加筑炮台,便也指着沙盘上的虎门之地,对各人讲述道:“这些年广东的旧档,我接印之后也看了不少,英吉利商船、兵船、贡使,前后在粤生事,历年不绝!”这时阮元依然依照清廷官府认定,将阿美士德一行视为贡使:“嘉庆二十一年,英吉利使团前来朝贡,未经两广部堂与粤海关许可,便直接北上天津,朝觐之时,托言使者暴病,最终未成礼而还,跋扈无礼,此其一也。近年英吉利货船,多有风闻夹带鸦片之事,鸦片本为天朝厉禁之物,英吉利目无法度,屡禁不止,甚至出口之时,多有以白银出口之事!此其二也。英吉利船只,无论兵船货船,在黄埔者,在外洋者,多与其他西洋各国有所争执,甚至干预法兰西、大西洋各国商船,不许此等各国贸易,无端启衅,此其三也。黄埔多有线报,英吉利商船夹带鸦片,请粤海关开仓,可英吉利商船从来百般推脱,从无一次让我等入舱搜检,据中国而不奉中国法度,此其四也。十三行请英吉利商船出具甘结,担保货船并无夹带鸦片之事,英吉利商船从来拒签,此其五也。英吉利有此五事,我不过加筑炮台,以备不时之需,若英吉利船只果能奉行大清法度,则粤洋自然太平!如此说来,若说果有‘妄开边衅’之人,这个人是在大清,还是在英吉利呢?阿监督,不说别的,去年春天英吉利船只拒不开仓之事,你还记得吧?”说到最后,阮元也特意提醒了阿尔邦阿一句,希望得到粤海关方面声援。(按此处文句,多有仅因彼时外贸、风俗而新创,旁人无知、后世不晓者,其中粤东即为广东,所谓外洋与内洋对应,清代以虎门作为内外洋分界线,虎门以内则为内洋,虎门外即是外洋,所谓“甘结”则类似今日所言保证、担保。)

“这……阮总制所言甚是啊。”一边的阿尔邦阿也对各人补充道:“去年我们粤海关听闻黄埔的一艘洋船有鸦片,我们当即派了人过去要求开仓。可他们不仅不开,还对我们说……说我们的人去了,就是去索取贿赂的,所以他们不给我们开仓,这……这哪有那回事啊?”

“阿总监,粤海关的人,真的从来没有私自收取洋人贿赂的行为吗?”阮元问道。

“这……我、我可是从来没看到啊。阮总制,我知道外面对咱们粤海关是有些风言风语,但是……但是我终究是没有亲自见到过不是?”阿尔邦阿的回答看起来非常稳妥。

“也罢,阿总监,之前粤海关如何,我不在广东,也无权过问。但以后若是再有洋人报关纳税之事,你一定要严查下属,绝不能在正税之外再行索贿!”阮元当然也清楚粤海关之事自己难以插手,也难以根治,但这样敲打阿尔邦阿一番,总是能有些改善,也对他耐心道:“洋人从来狡诈,有的是借口搪塞我等。所以我等除了严行法度之外,也要保证自己立身清白,咱们无懈可击,洋人的借口自然就少了一大半,到时候咱们身子立得正,就不怕洋人那些借口!”

“阮总制,您说的这些,下官倒是也清楚,可是……”布政使李鸿宾似乎也有疑问,对阮元道:“眼下狮子洋上,虎门那一带炮台并不少啊?虎门之前的海口之处,有沙角炮台,虎门之前有一处镇远炮台,虎门好像还有一座横档炮台吧?这样说来,咱们炮台已经足够,又何必再去那大虎山上加筑炮台呢?”

“李藩台,这几处炮台还不够啊。”阮元一边指着沙盘上几处已经标出来的炮台,一边也对各人解释道:“我等如今设计此处炮台防线,便要考虑到,一旦我们需要面对最困难的状况,我们应当如何应对。先前英吉利兵船也有不顾炮台禁令,直趋广州府城之事,但只有一艘船,伶仃外洋,同时停泊的英吉利兵船,多数时间是两到三艘,但这还不是最多的时候。嘉庆十三年,英吉利兵船进犯澳门炮台,其规模如今看来,要比寻常情况大一些,那一次英吉利共有船只十三艘,其中可战兵船六艘,三大三小,兵士七百人,可以登陆的有三百人。所以我们如今布置炮台,也应该考虑到最困难的情况。沙角炮台只有大炮十门,水域宽阔,只能抵御一时,能完成烽火示警便已不易。所以重中之重,乃是镇远、横档两处炮台,可如今看来,仅凭这两处炮台,似乎火力犹有不足。如此说来,再加筑炮台一座,增炮三十,整个虎门前后三处炮台夹击六艘洋人兵船,才有胜算。而且,若是洋人执意内犯,万一洋人里面有一二精于计算之人,原本的沙角、镇远炮台,很可能会无所施展啊。”

“大人,为何洋人学了算学,便可以让咱们的炮台无法施展呢?”陈若霖不解道。

“只因为如今沙角、镇远、横档三处炮台,均有照料不及的死角!”阮元指着几处炮台,拿着一只洋船模型一点点解释道:“沙角炮台之处,海域最宽,若是精于计算之人,自然可以让船只居中北进,这样沙角炮台的火炮便难以命中。镇远、横档两处炮台之间,其实水域也不算窄,即便两边炮台一并开火,若是水道正中间行进的船只,炮弹最多只能击中行船,却已经到了射程的极限,火力根本不足以穿透来船。而黄埔之地,眼下只有北面有猎德炮台,南侧江面空无一物!那若是洋船由沙角北进,一路从水域正中突进,到了黄埔再转而向南,那么这艘船就完全可以在未接一炮,未损一人的情况下,一路直抵广州城下!到时候,广州东西南三面都无险可守,那面对洋人的威胁,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啊?”说着,阮元也一点点摆动着手中的洋船模型,果然从远离沙角炮台之处进了虎门,又一点点突破虎门,在广州东南折入南侧水域,转入十三行地界,众人见了,也不觉冷汗渐生,所有人都清楚,一旦英国兵船真的这样畅通无阻地直达广州,那自己的顶戴是一定保不住了。

“这样说来,大黄滘还真的需要修一座炮台啊。”李鸿宾看着阮元行船之法也点了点头,却又问道:“可是,若按照总制所言,那来船一样可以从大虎山水道的东侧,沿着狮子洋东岸前行啊?大虎山的水道宽度,和横档镇远炮台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啊?这样即便有洋船进入虎门,难道咱们还能把他们招呼到大虎山脚下,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挨咱们炮击不成?”

“不,洋人行船一旦进入虎门,便只能在大虎山脚下行船!”不想阮元对此态度却异常坚定,道:“大虎山附近水道,我前往之时尽数加以勘测,此处水流与寻常海水不同,大虎山脚下数十丈处,是那里水道最深,积沙最少的地方,但自大虎山向两岸延伸到百丈之处,海水就会越来越浅,若是到了二百丈开外,但凡吃水较深的船只,都完全不能通行!也就是说,只要我们的火炮能够保证二百到三百丈的射程,则必能击中从大虎山下经过的任何船只!至于火炮,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到澳门的时候,已经向大西洋商人预购了十门洋炮,咱们广州再出二十门重炮,有五六万两银子,这炮台也就可以建出来了。”

“总制这样说来,这两处炮台,也确是必不可少啊。既然如此,那我愿意和总制一同联名,请皇上准许增修炮台之事!”陈若霖听了阮元解释,也明白了阮元的海防构思,当即赞同道。听了陈若霖同意联名上奏,魏元煜和阿尔邦阿也一同附和阮元。

“李藩台,对这炮台,你还有其他想法吗?若是有,也一并说出来看看吧。”阮元向李鸿宾补充道。

“不,不,没……没有了。”李鸿宾连声应道,似乎在他看来,无论阮元怎么解释,这两处炮台的修建都有些多余。

至少在嘉庆二十三年的人们看来,英国兵船在南海之上唯一一次严重的武力侵袭之事,便是十年前的澳门炮台事件。但即便如此,当时英国针对的乃是葡萄牙人,而非清廷,是以清王朝直接管辖的炮台,当时尚未有一处与英国发生武装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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