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正午,蜿蜒山路不再是凹凸不平的青砖路,抑或是山石随意堆砌出来的山道,尽头里遍铺青石板,上架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高伟石牌坊,全是青白石料,横跨在三四丈宽石板路上。巨大的石额坊上四个大字,“生天立地”,笔锋雄浑大气磅礴。周遭朱砂石绿描龙画凤,神采非常。左右两侧四间匾额尽是道门仙人,神态各异,惟妙惟肖。
四块抱鼓石互成犄角,上有祥云袅袅。八块夹杆石上左右对称雕有双龙戏珠、祥瑞异兽、双狮滚球。所雕五爪升龙,腾云驾雾,嬉戏盘旋,栩栩如生;奇珍异兽,鹿首凤尾,麟爪鹤翅,活灵活现;双狮滚球,鸾鸟相伴,口衔绶带,锦天绣地。
此处便是香客不可逾越半步的东天门,过了这门再往后,便是武当大岳太和宫。
如此牌坊重地,此时里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预料之中。
倒是那常年长在西亳京陲的一水大言不惭,撇嘴道:“都说北西亳南太和,单看这牌坊楼子也没啥大气啊。”一水和尚瞧着牌坊后可见轮廓的太和宫殿,满脸不屑,“徒有虚表,空有其名。”
夜三更看怪物一般不敢相信这是不学无术的大和尚能说出来的词,要知道,因为自家大姐的缘故,他们一家人和这两个和尚也算是相熟,这俩光头自小整日里除了吃就是喝,要不是被他们师父逼得按时撞钟早课,多半习武一事也得荒废。
在夜三更记忆里,他们两个,哪怕就是佛经禅文,能背下来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说出如此拗口的词,着实叫人刮目。
夜遐迩莞尔,道:“不同于西亳那座庞然大物,这太和大殿可是武当先辈一砖一瓦从山下背上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盖起来的。不管是礼制不可僭越,还是建造其难度,从根本上虽说没法与皇城做比较,可这如此辉煌的建筑群,即便是文圣故地也不遑多让。之所以称作北西亳南太和,便是因为此建筑群与西亳皇城不相上下。前朝皇帝老儿还曾派工部前来帮衬着修缮,本朝几位圣人更是不遗余力派人扩充,讲的自然不是气派不气派,而是这般地位。”
从来不喜听人说教的一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便忘,一山好似抓住了自家师兄弟短板,鄙夷道:“不懂就问,别给我佛门丢脸。”
一水瞪眼一山,想要辩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愤愤不语,睁两只大眼剜着只会落井下石的一山大和尚。
走过那即便是在这巍峨大岳里都显得高大雄伟的东天门,再走过一段石阶,视界豁然开朗,百丈石台空旷如野,稳稳铺于有双龙戏珠聚宝龙椅之势的太和大殿前。门后台前左侧有等人高石碑,基座以汉白玉打底,碑身是芝麻白花岗岩,浑然一体如有天成。
碑文以上紧下松的小篆写有历朝历代赐封的武当各种称号,无外乎什么“治世玄岳”、“武当福地”等天下皆知的名头,倒是那一手章法自然,结字端庄,分行布白工整的玉箸科斗能引个中大家流连一番。
右侧有龙子赑屃驮碑,三丈有余,人站立于前尽显渺小。碑书“上人不言”四个悬肘正楷大字,疏瘦劲练横平竖直,据传是千多年前吕祖吕招贤彻悟飞升天界时以配剑一蹴而就,尔后迈步如登楼化虹而去。
此碑虽是饱经岁月侵蚀,至今却也是字迹清晰,与小莲花峰下那座写有“来人下马”的龟驼碑合称“武当上下碑”。
还有一块新碑略显突兀立在另一侧,孤零零,五个红底大字,“大岳太和宫”,中规中矩,没有一丝一毫的筋骨神韵,不显峥嵘。
即便没有落款,夜三更也能认出这是出自当今圣上的手笔。这位天子从小就有这么个爱好,写字。从当初做太子时,逢年过节,抑或是哪位王侯国寿,都很热络的提笔挥就一幅墨宝。只是写了四十多年,像是早些年送到自家里那副年节对子,就被姐姐说做是“一笔一划无心,一字一句无意,运转顿抖无骨,起回提悬无神,纯粹为了写字而写字”。
这块石碑被舍在一旁,在这碑林如此之多的武当山上,也算是可以理解。
说到底,这方圆八百里太和大岳古往今来恁些文人骚客挥毫泼墨留笔恁些,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不管拓与不拓刻与不刻,怎么也都要比这幅字写的有筋骨有韵味,若不是此字最后的落款有分量,这有千百年底蕴的武当,会当做一回事?
怕是夜遐迩看见这五个字少不得又要评头论足一番,夜三更很了解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姐姐。
自然不会关注这些字的大和尚一山看着被称作吕祖飞升坛的空旷大平台摸摸大光头,诧异道:“咋没人?刚才跟咱咋呼的那个人去哪了?”
一水也是摸摸光头,故作凝重道:“八成是吓跑了。”
一山斜视着一水,口气里就带着一股子鄙夷,撇嘴道:“你可拉倒吧,刚才那一声啥本事你听不出来?能怕咱俩?”
一水搭理都未搭理一山,看向夜遐迩,拐弯抹角道:“刚才夜三更都把天雷引来了,谁敢说是不是他们害怕不敢出来了,对吧夜遐迩。”
一山正欲反驳,却见太和大殿中当先走出一名玄衣老道,身后跟着几名穿着化外寻常衣服的中年人,尔后又乌泱泱涌出来四五十名灰袍道士,与夜三更四人隔着飞升台居高临下相对而站。
“夜施主,这出闹剧是不是该结束了?”玄衣老道越过二层石坪上道众,于最前端站定,朗声开口,“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尚有挽回余地,你收手,我道门对于你闯山一事便既往不咎,夜施主意下如何?”
自然也猜出这名老道身份,夜三更迈步上了飞升坛,与玄衣老道相对而望,不卑不亢,“张掌门,事情都分个先后,我强行闯山暂且搁置一边,是不是先应说说另一件事?”
玄衣老道手捻胡须,山风袭来一身道教中代表最高地位的玄色道袍衣摆猎猎,仙风道骨。他当然猜到对方话中所指,只是护犊子出了名的这位武当掌门可不想更不会顺着这话说下去。
两眼微眯,玄衣老道再次开口,“夜施主远来是客,不如移步静室,稍作歇息,安下心来,再做打算。”
“张掌门避重就轻,这可不是名门大派该有的做派。”知晓自家弟弟口拙的很,夜遐迩业已下马上得飞升坛,踩着汉白玉石阶,人还未至声音已传来,“怎的,有什么话还不能在这里说道说道?去到静室里,谁知道张掌门会否店大欺客,怨我们一个不知礼数,到头来反倒是我们落了埋怨,可不就让人笑话了。”
身为一教掌门,自然有着常人没有的肚量,玄衣老道张九鼎双手背负迎风而立,即便隔得恁远,凭他的本事,能听到夜遐迩声音也是不足为奇。
张九鼎笑道:“我武当行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可不敢如夜二小姐口中这般不讲道理。”
夜遐迩点头好似赞同,道:“既然讲道理,那咱们就把话直接掰开了说,贵派弟子韩有鱼可曾回山?”
张九鼎有意护着自己这个徒孙,奈何属实没料到对方竟然开门见山直接把事挑明,毫无客气可言。
张九鼎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那个打小做事跋扈不知深浅的徒孙过了个年差点被打残不说,还被人找上门来,这到底是杀了个老鸨那么简单,还是直接得罪了这在大周朝野里都极为煊赫的存在。
稳坐武当掌门之位恁些年的张九鼎头一次对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徒孙生出了打骂之心。
张九鼎不着痕迹的看了身旁略微靠后一个身位的锦衣中年男人一眼,往日里韩有鱼在山外如何胡闹,自己这个外门大弟子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息事宁人,做的滴水不漏,这次反倒是自己棋差一着,竟然让自己师弟张九天去处理,才造成了如今局面,显然是大大的失策。
其中缘由,真真不足与外人道也。
张九鼎轻咳一声,反问道:“施主明知故问?”
如同是打哑谜,夜遐迩不卑不亢,反问道:“前辈多此一举?”
这两人说话如同打机锋,各有各的意思,猜闷一般也不挑明,听得身后两个大和尚头大如斗,又矮又胖的一山一拍脑袋,摸着大光头叫骂道:“废什么话,把韩有鱼那王八蛋给老子叫出来,老子跟他得好好算算账!”
作为一派掌门,张九鼎自然考虑周全,碍于夜家这块朝野举足轻重的金字招牌,即便是坐享天下道门大半福泽,也是不敢抑或是不愿与之结怨,可是对于这两个和尚,虽说背后那位厉害得紧,可还不至于让堂堂武当缀了威风。
张九鼎双目一凛,冷哼一声,“如此没有规矩,少在这丢人现眼,堕了你师父名声。”
瘦瘦高高与山下袒胸道士身材不遑多让的一水晃身上前,道:“老家伙,你那个不成气的弟子欺负了我们家夜遐迩,就这么过去了?”
“是极是极。”难得与一水一条心的一山点头赞同,“夜三更打的太轻,要我说,打断胳膊掰折腿,才能解恨。”
一水亦是大点其头,“还要废了他一身恃强凌弱的本事,省得到时候祸害人。”
“再把舌头拔下来。”
“眼珠子也要剜出来。”
“耳朵割掉!”
“鼻子打歪!”
两个大和尚旁若无人一唱一和,张九鼎倒是沉得住气,他身旁那锦衣男子越听越是忿忿,抬手指着两个越说越起劲的大和尚,怒气冲冲道:“你们圣人寺不要欺人太甚。”
两个口无遮拦的和尚霎时闭嘴,显然不是怕了对方。
两人双手合十,低眉顺眼,朝着隔百丈有余飞升坛遥遥相对的武当道众,一声“弥陀佛”响彻云霄。
一山瓮声瓮气,“今日我佛家就要欺负欺负你们道门。”
“你来咬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