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归来是六月盛暑。
燥热,气闷。
陆越惜正在陆悯那儿观赏一幅他从南京新拍来的画。
陆悯说:“抽象派画作,我这里收藏的不多。”
陆越惜看着那凌乱的画块和线条,默然。
陆悯边欣赏边喃喃:“‘参’这个名字取得确实好。入而不化,空泛孑然,这块便是‘不化’的虚无,你看。”
他热情地邀请陆越惜,“这儿的线条处理,每一笔都很细致,还有笔锋的转折,全部都是背离这个人的。”
陆越惜叹为观止:“这是个人啊,我还以为是棵树。”
“……”
看完这幅画,陆悯订了外卖,叔侄俩在休息室里边吃边聊。
期间邹非鸟发来消息,问她在哪里。
陆越惜回,在探望叔叔。
陆悯抽空看了她一眼,问:“是非鸟吗?”
陆越惜说:“是。”
“后天回来?”
陆越惜明显高兴起来:“对。”
“想好在哪里工作了吗?”
陆越惜闻言抽了下嘴角:“这又不急,慢慢找。再不济我养着她。”
陆悯白她一眼:“她才不肯让你养。”
互呛完,继续吃饭,忽然接到电话。
是邹非鸟打来的。
对方有两个号码,一个是国内的号,一个是在新西兰当地办的号。
陆越惜前者备注“邹非鸟”,后者备注“小鸟”。
在新西兰读书时,邹非鸟通常会用“小鸟”这个号码打给她。
而在国内时,联系她的便是本地这个号码。
刚开始陆越惜懒得注意这些细节,但时间长了,她才慢慢发现。
而现在,手机上拨进来的备注名称显示,“邹非鸟”。
陆越惜心神一动,有了几分期待。
接通,邹非鸟声音里带着笑意,道:“快到了。”
陆越惜明知故问:“到哪了?”
邹非鸟说:“你叔叔的画廊。”
期待得到了验证,剩下的就是心要跳出嗓子眼的愉悦。
陆越惜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问:“不是说后天来吗?”
“给你个惊喜。”
走到一半,记起什么,回去又把正在吃饭不明所以的陆悯拽起,拖到画廊大门。
过了三四分钟,果真有辆计程车缓缓停至门口。
门开,下来个高挑清瘦的女人。
棉麻质的豆青衬衣,衣角两条蝶尾设计在腰部随意打了个结,黑色长裤至脚踝,微微卷起。
高帮涂鸦运动板鞋,单肩背着背包,马尾依旧扎的很高。
光风霁月,疏朗出尘。
她冲陆越惜笑笑,随后动作麻利地开了车后备箱,取出一个行李箱。
上前,一个紧抱。
陆越惜说不出话来,只把头埋在她肩颈处。
陆悯感慨:“我还算不算个活人了?”
邹非鸟反应过来,有些尴尬。
陆越惜坦然,松开手,回头轻飘飘看一眼他,说:“找你的‘小鱼’去吧。”
陆悯轻咳:“提他干什么?”
进了画廊,陆越惜又订了份外卖,拉着邹非鸟坐到休息室的红木椅上。
新西兰这时是冬季,邹非鸟上机前大衣加长袖衬衣。
下了飞机就脱去大衣,衬衣没换,现在有些热。
所幸休息室里打着冷气,她把袖子挽起,静坐片刻,很快适应过来。
外卖到了,陆越惜去拿的。
回来就看见陆悯正给邹非鸟讲解他那幅新得来的画,两人似在讨论,他略微激动道:“……是啊,没错,他的理念确实如此。不过徐老年岁大了,现已隐居,不然他要是办了画展,我还真想去拜访拜访他。”
邹非鸟笑一笑,听见动静后抬起头,和陆越惜对视一眼。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外卖:“过来吃。”
期间有画廊的工作人员过来找陆悯,说有人找。
陆悯出去了,陆越惜把门一关,转身走近邹非鸟。
“真想就在这里……”她意味深长。
邹非鸟失笑:“冷静,外边都是人。”
陆越惜轻哼。邹非鸟见了,敛了笑,目光略微暗沉。
她过来贴到她耳边,轻轻的,说了句带着热气的脏话。
陆越惜眼神猛地就变了,这真的是她第一次跟她说这种话。
不觉得突兀,反而有点斯文败类的雅痞感。
心头都泛着痒。
故而一吃完饭,两人都说累了,想回去休息。
陆悯送她们出门,回去继续欣赏那幅画。
过了许久,方觉得满足后才放下画作。
又处理了画廊的一些事,空闲下来,给陆越惜打了个电话。
好久才接通,陆悯说:“晚上我回家吃饭,你把非鸟带去,她妈妈能叫上就叫上,我们几人聚一聚。”
那边奇怪的沉默后,突然一声重响,类似椅子倒地的声音。
陆越惜哑声应道:“……好。”
不到片刻,通话突然急促地被挂断。
陆悯觉得讶异,想再打过去时,忽然了然,只能作罢,摇头笑了笑。
人家小别胜新婚,他就不去打扰了。
邹非鸟回国后,似乎不急着找工作。
陆越惜也没瞧见她打电话,只见她经常接电话,说的专业术词她听得七七/八八。
也不知这孩子以后到底想做什么。
陆衡问她到底去哪工作。
这次回答却不如前几年干脆。
邹非鸟只笑了笑,说,正在规划。
这段时间她也没闲着,绿恒近期准备在北京开个国际海洋保护组织交流会。
邹非鸟在新西兰留学时,和当地的海洋守护协会有所往来,这次特意帮忙请了两位这协会的学者过来交流。
她在瓯城待了几日,又得飞去北京,接待那两位即将抵京的学者。
陆越惜把公司事务处理好,趁着周末,也在后脚跟着飞了过去。
到的那天刚好是交流会正式举行的日子。
陆越惜找秋嘉言开了后门,拿到邀请函进去坐在后排。
这交流会邹非鸟只短暂地出面上台说了两句,接下来便是其他人的时间。
两人坐在一块,邹非鸟道:“等这里忙完,我就要忙自己的事了。”
陆越惜以为她提的是找工作的事,不语。
离去前,俞澄运知道她们来,热情相邀。
茶喝到一半,他接到电话,讲了几句,捂住手机,对邹非鸟说:“啊,淮姐听说你来,想见见你。”
陆越惜问:“她也过来?”
“她暂时有事,你们急着回瓯城吗?”
“嗯,明早的机票。”
俞澄运便一一把话说给了俞淮听。
而后又道:“非鸟,她说,等下派人开车过来接你,她有事想和你讨论,关于你以后的安排……”
邹非鸟笑回:“好啊,正好我也有事想请教她。”
车到了,还是那辆红旗。
陆越惜没下去送,从窗口那看着邹非鸟上车离去。
俞澄运在一旁向她打听陆悯近况,陆越惜答的漫不经心。
他见状,安抚道:“估计是接到淮姐办公室里谈,离这挺远的,安心等着吧。”
陆越惜叹气。
俞澄运兀自和她聊了会天,觉得没趣,无奈下楼办事去了,只对陆越惜道:“有事叫我吧。”
陆越惜点点头。但到底没在茶室里待住,他走后,自己又出门,去外面溜达了一圈。
天热,蝉鸣嗡嗡。
对面有个胡同口,拐进去有条斜街,里面有家露天店铺卖糖画的。
陆越惜走过去看,一看就是一下午。中间俞澄运打电话问她去哪里了,她说了地方,他才放下心来,不再多问。
约莫傍晚五点左右,才接到邹非鸟电话。
她说:“在车上了,都快到了。”
陆越惜问:“还有多久?”
“我已经看到茶楼了。”
“那你提前下车,来街对面这,胡同口拐进来,我站在一家店铺那。”
邹非鸟说:“好。”
到的时候,陆越惜手上捏着整整六根糖画。
刚开始过去盯着看,老板娘给盯得不自在,问她买不买。
陆越惜问:“什么都能画吗?”
老板娘说:“你说嘛,说我就给你做。”
先画了小鸟、小猪、蝴蝶还有鲸鱼。
陆越惜看画的不错,又问:“能画人吗?”
老板娘笑了笑:“你吗?”
“嗯,还有一个人,也是个姑娘。”拿出照片给她看,“可以吗?”
“我试试吧。”老板娘重新刷油沥糖,不忘夸一声,“你俩长得都挺俏。”
画人的价格贵一倍,但出来效果不错。
糖画拿袋子包着,晶莹剔透,焦黄色,泛着麦芽香,里面粘着点白芝麻,看着就甜。
邹非鸟刚走过去,陆越惜递给她三个,其中一个包括自己模样的糖画。
“这是……”有点讶异的,忍不住好笑,“喜欢这个?我可以学着做。”
“你看像不像?”
邹非鸟拿起陆越惜模样的糖画对着她比了比,笑道:“像,尤其是头发。”
陆越惜也拿出邹非鸟模样的糖画,笑眯眯说:“我也觉得像,尤其是眼镜。”
肩并肩,边吃边慢悠悠往外走。
黄昏正至,人影逶迤,拖在身后,渐渐挨成一团。
陆越惜舔了舔嘴角,问她:“俞淮都跟你说了什么?”
邹非鸟敛了笑,正色言:“她问我想不想去中科院的海洋研究所,在青岛那,如果我想去,她可以帮忙写封入职推荐信。”
“青岛啊。”陆越惜微怔,不禁帮她谋划起了日后打算,“虽然远些,但发展不错。我去看你也挺方便,坐飞机不过两个小时。”
邹非鸟却转头看她,微微低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那你岂不是成了‘望妻石’?”
说完,又转过头去,轻轻叹了声:“我拒绝了,没打算去那里。”
“那你要去哪里?”陆越惜疑惑,“难不成想要厦大的offer,当大学教授?”
“以前有过这个想法,后来没有了。”
陆越惜倏尔停住脚步,手上还捏着吃到一半的糖画:“你,难不成要留在瓯城?”
邹非鸟也停住看她,挑眉:“有何不可?”
“但是……”
“我准备申请青才创业计划,就在瓯城开家研究所,自己创建团队做研究。”邹非鸟说着,笑了一笑,“郝雨双,你还记得吗?”
“你本科室友。”
“嗯,之前你老是担心我学费和生活费的事,我都没和你说,主要觉得你知道了必要劳心。其实,雨双毕业后就和男友创业去了,在厦门开了家公司,我还投了部分股票进去,算是入伙。”邹非鸟提起这个,轻咳,“……不是什么大公司,但年底分红够我日常开销,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攒下了一些钱。研究所不用太大,能用就行。”
“那你刚刚去和俞淮谈的……”
“嗯,和她讨论了下,有国家补贴,而且她也很愿意帮我一起建这个研究所。”
“……”
“去别的地方,虽然也有项目可做,但指标卡在那里,时间紧,任务重,反而静不下心来做研究,临到截止时间都是匆匆交个成果上去,没什么意思。”邹非鸟抬头看天,雁过西天,云散光沉,“做教授也是如此,还要带学生考核课题,我也觉得没意思。”
陆越惜不自觉握住她手,很用力一下:“那你,确定是要留在瓯城?”
邹非鸟点点头,眸光柔和:“还是不想和你分开。”
脑子飘飘然,这意外之喜让陆越惜脚底都变得轻松。
好半天才落回实处。
怪不得她这阵子总打电话,原是在忙这些事。
不免财大气粗,乐道:“你那研究所,我赞助了,你想建多大就建多大。”
邹非鸟感慨:“不用。要是我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留在你身边,我就不会留。”
陆越惜噎了一下,也知她的执着,悻悻妥协:“好吧。”
过了天桥走到街对面去,还得回俞澄运的茶楼那。
毕竟人家事先说了,托她们带样东西回去给陆悯。
走着走着,陆越惜又随口问了句:“除了这些,还聊了什么?”
邹非鸟犹豫片刻,轻咳一声:“聊了个提案。”
陆越惜问:“什么提案?”
邹非鸟和她对视,深黑的眼里笼出点笑意:“跟婚姻有关,跟我们这类人有关。”
等陆越惜明白过来,她又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下周,是我的生日。”
话题转变的太快,陆越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我想,向你讨个生日礼物。”
这次由她主动。
“有兴趣一起办个婚礼吗?”
有吗?
当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