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爷有了自己的手机之后,早就想过是不是查证一下在这个世界,自己的痕迹还是否存在。
但这是让人很头大的问题。
如果存在,自己要干嘛?去试试他能不能听懂自己说的话,然后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闯下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
身份认同,是非爷心里最大的底线。
他是个人,他还是他。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以人存在的自己,那谁才是真的自己?
非爷不想去碰这么让人头大的问题。
但目睹了余秋和他父母之间的那种彼此关怀、彼此信任之后,他也挂怀起了自家的老头子。
自己最终觉得上辈子活得没劲没关系,然而和老头子多年的隔阂,难免成为心底的一桩大遗憾。
这种遗憾,在这个春节前的夜晚,在这个清贫却温馨的家里,在他心里,一丝丝地放大了。
夜深人静,余秋在床上睡熟了,他躺在房间里的一把大椅子上。
大山里的深夜,静寂得让人焦躁。
他终于把手机从旁边拨弄过来,打开了。
3G信号是没有的,但可以拨得出电话。
非爷按下心里记得的那个手机号,拨了出去。
这么晚了,应该是睡着了,如果他存在的话。
然而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还听得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像是在KTV。
非爷有点发愣,老头子什么时候身边还有女人?还去KTV这种场所?
他也不能说话,对面“喂”了几声,最后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挂了。
非爷有点不甘心,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这不是顾峰的手机号吗?”
过了一会,对面回过来一条短信:“不认识,你打错了。”
非爷有些迷惑,也有些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这样,他就干脆又再给自己这会用的那个手机号拨了过去。
提示是空号。
非爷隐隐觉得,这个世界里,原来的自己,还有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人,已经都没有了。
只剩下自己的灵魂和记忆,被丢到了十年前的这个时刻,禁锢在了一只猫的身体里。
山村寂静的冬夜里,非爷完全没有睡意。
过了很久,他洒然一笑。
活着不好吗?
非爷转头看着这老旧的砖房子,听着余秋熟睡的声音。
老子的生活,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离奇。
老子的未来,肯定会更奇妙!
……
清晨,穿透力极强的鸡鸣先吵醒了非爷。
非爷觉得挺精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体,开始玩手机。
连不了网,单机手游玩得奋起。
应和着外面的鸡叫声,愤怒的小鸟一次次地被弹飞,鸡飞狗跳的。
余秋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模样。
那天他看非爷演示过,还讲了讲触摸屏智能手机的好处。
结果他现在像是玩游戏玩了一通宵的样子。
“非爷,手机还有电吗?要我充吗?”
“不用。”非爷头也没抬,正准备继续高分通关。
余秋一边穿着衣服起床,一边说道:“真羡慕你,一身毛多方便。”
非爷卧槽了,很愤怒地盯着他。
这是歧视。
余秋嘿嘿嘿地笑:“非爷,你要是觉得害臊,要不要等回江城之后,给你搞些衣服穿着?”
“……你什么恶趣味?我撒尿拉屎怎么办?我还能自己解开?如果不用解,我穿衣服是图啥?”
“我怕你心理上过不去嘛。你之前不是上厕所被贺方逮着了吗?”
“那孙子不懂礼貌。”
余秋穿好衣服下了床,好笑地说:“你说话他要是能听懂,保准他把你当神仙供着,特别礼貌。”
非爷没理他,妈的刚才那一关只得了两颗星,重玩!
“别玩了吧?我开门了,被看见不太好的。这里是农村,你被当做妖猫埋了怎么办?”余秋言辞恳切。
非爷搁下了手机奇怪地看着他:“嘿我说你这家伙,怎么混熟之后,你这么多骚话?”
“过年嘛,开心点。走,出去逛逛。”
非爷一边跳下椅子一边嘟哝:“有什么好逛的,这么冷。”
“在屋里憋了那么久,你没憋闷吗?带你去一个地方。”
非爷看他还挺认真的,懒懒地说:“那朕就去看看吧。”
打开房门,看了看天,非爷无语地说道:“这鬼天气,不是又要下雪吧?”
“下雪好玩啊。”余秋带头,除了院子就往左边走。
一条小路。
余秋走在前,非爷跟在后面,土狗大门也跟了过来。
“它跟着来干嘛?”
非爷说完,土狗噌地从他身旁超了过去,跑到了最前头。
四处闻了闻,开始圈地。
“傻狗!”非爷吐槽了一声。
“你老跟它计较什么?”余秋听得好笑。
“这傻狗昨天往我碗里喷气,害得我没吃成!”
“后来你不是吃猫粮了吗……它哪懂什么……”
非爷没说话,几步追上去就跳起来。
余秋无语了:“非爷,别再欺负我家狗子了。”
“我干啥了?”
“你骑在它身上干嘛?”
“我这是报仇啊!怎么能叫欺负?”
余秋见他来真的明明是想玩玩的样子,无奈地说道:“你别抓伤它啊!”
狗子背上多了只猫,还是来家里争宠的,楞了一下已经立刻开始猛跳扭头咬。
非爷恶狠狠地说:“老实点!”
狗子听得懂个屁,继续狂蹦乱跳。非爷又不能真给它抓伤了或者扯掉毛,无奈地跳下来。
狗子朝他汪汪叫了几声,就打头跑了,继续圈地。
非爷恨恨说道:“早晚骑你!”
余秋无语:“你这说的什么话……干嘛老跟它较劲?”
非爷懒懒说道:“我的情怀你不懂。想当年你非爷小时候……哎,算了,不提这茬。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马上就到了。”余秋的神色忽然黯了黯,不再说话。
走过小路,越过一个山包,来到了一个水库边。
非爷看余秋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个常见的灌溉小水库,难以理解:“就这?”
余秋摇了摇头,指了指水库边山坡头上的一个小土包。
非爷看到了一个墓碑。
他转过头看余秋,余秋说道:“小时候经常在这个地方学游泳,学会之后也主要是在这里游。”
非爷不知道这跟那个墓碑有什么关系。
狗子好像很熟悉这里,跑过去趴在墓碑旁趴着。余秋往那边走,非爷也就跟过去了。
看了看墓碑上的字,非爷又看着余秋没说话。一个叫余夏,一个叫余秋。
“哥,我回来了。”余秋笑着说了一声,直接坐在旁边的枯草上,“今年带了个奇怪的家伙回来,他是个人,但现在变成了一只猫,这是非爷。”余秋像聊天一样说着。
非爷安静地蹲坐了下来。
“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神奇的经历吧?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懂他说话。”余秋笑了笑,对非爷说:“碰到你那天晚上,我就想,我哥会不会也跟你一样,以某种方式继续存活在哪里。”
非爷静静听他说。
“学会游泳之后,初一暑假在这里玩水,脚抽筋了。我哥是为了救我,他不会游泳。”
非爷心里一颤,看着墓碑。
余秋说,他父亲恐怕不肯走。
现在又多了一重原因。
他难以想象,经历了这样一场悲痛之后,这一家人是怎么样恢复过来,还呈现出昨晚那种温暖而乐观的氛围的。
余秋的眼圈有些发红。他昂了昂头用力睁大眼睛,然后翘起嘴角说:“非爷,我也知道了,你肯定不比我大多少。”
非爷看他努力不哭出来的样子,轻声说道:“我比你大7岁。”
余秋看着他笑了笑:“那你原先也是福寿不长。非爷,我想好好过这一辈子,连着我哥没能过上的那一份。我想他能看得见,你替他看着我,怎么样?”
非爷看着他红红的眼圈,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兄弟亲情,轻声地说:“你是个好弟弟。”
余秋带着泪眼露出牙齿笑了笑,然后对着墓碑说道:“哥,说不定有一天我能找到你。”
非爷没说话,谁说得准呢?
余秋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说道:“怪冷的,回去吧,早饭说不定已经做好了。”
一人一猫一狗再次踏上来时的路,这次非爷和狗子都挺安静。
只有前方余秋哼着点小调。
进了院门,余秋的父亲余青山正在院子里做些广播体操的动作。看见余秋回来,他点了点头:“快去吃吧。”
非爷看在眼里,一家人显然都是心照不宣的。恐怕每次余秋回来,都会去和哥哥说会话。
那天晚上,看见自己跳到水里,他就那么不犹豫地下水救自己,有这个原因吗?
他看着余秋的背影,忽然觉得,哪怕这个世界没了老头子和自己,他也似乎有了几个家人。
土狗大门也跟过去吃东西,非爷猜测,它可能是在余秋哥哥去了之后才开始养的。
非爷扭头看了看,群山连绵,朝阳初升。
似乎又不会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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