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聪明,从小就聪明,他刚开始来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这是张绣和张韩联合做局。
要让士人下场,甚至,一开始就曾在曹操面前猜测过此种可能。
不过,到了这里几日之后,多方查探寻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张韩铺陈出去的情报探子,一直在暗中中伤张绣。
甚至连庐江太守刘勋,都对张绣恨之入骨,多次细数其凶恶行径。
这时候,杨修觉得又不是了,他认为张韩和张绣可能是真有私怨。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会为了里外相合的计策,损害自己声名至此。
张绣此番之后,必定是身败名裂,遭到士人嫌恶,从此不会再有家族支持,哪怕是日后因爵贵而联姻,都不会送贵女于他。
一定是以家中庶女来搪塞上命,抑或只能找到当地不太显名的家族而已。
杨修认定一件事,那就是张绣这种肆无忌惮劫掠的做法,一定是被张韩逼到了绝处。
你说是他们假意如此,那何必往死里弄呢?
可屌诡的是,张韩真就往死里弄张绣了,而且他们还真就是在演戏。
杨修心里恨,恨自己虽聪明,但是太年轻了,他想不到张绣为了舔曹昂,能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乃至麾下三万人的生死都交托给曹昂,不知是谁人给他如此坚定的信念。
“君侯的意思,是你与张绣,其实早就暗通了?”杨修不甘心,还是想亲口听一个答案。
“答对了。”张韩丝毫没有拒绝,这个答案也更是一下杨修顿时闭上双眼,微微仰面朝天。
不愧是你,张伯常。
伱和张绣的私仇,看来只是这些年放出来迷惑他人所用。
事事如此,虚实难测,何等的不当人也。
“君侯,当真是妙计啊,我在下还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张绣为何甘愿……不,我明白了。”
杨修深深地叹了口气,“争功损命也,不如退而归于大公子,他这是,根本不看眼前之利益,只争长远。”
只是片刻,杨修也在心中想通了张绣的志向,但这口气,不是年轻人可以咽下去的,比如杨修自己。
他深思之下,思考着若是自己处于张绣的位置,能否心甘情愿受此委屈,断然不能。
若是不气盛,怎么还能叫青年英豪呢?
他这一口气的隐忍,太过老道了,让人觉得有些幻灭,定然是有人指点,或者百般游说。
……
不多时,张绣真的来到了舒城营地,而且是乘坐马车秘密而来,沿途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有人知道马车里的人物。
这段时日,庐江士人、当地名流多乘车驾来走访拜会,是以这马车通行的景象当然也是习以为常,根本不会有人过分在意。
张绣显然是到达庐江后,第一次到张韩和曹昂,进门的时候深深地舒了口气,走到这来,就足以说明他已是得到曹昂认可了。
此刻,张绣下意识的看向张韩,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以往,都是曹昂站在张韩的身后,但这一次不同,张韩站其左,挺拔如松,自带一份威严气度,就像是在身后护着一般。
又像是在审视、观察。
在场人都已经明白,张韩在慢慢让出这主位,扶曹昂来做决断,但他又不会马上放手,所以会在后默默观察,如有不妥之处,会随时再接过决断。
张韩,要成为一名真正为曹氏两代人出谋划策的谋将了。
真令人羡慕。
“公子,君侯。”
“佑维辛苦了,这段时日委屈你在外驻军,未曾接纳入舒城之内,而今你已占得渡口,明日后,我会和当地各族商议,请他们出资造船,寻得足以装载兵士的大船和艋艟,你可率军渡河进入淮南。”
“至于陆上兵马,我想委托伯常兄长与我前行。”
“德祖与文烈叔父,刘太守为我守住庐江。”
“我文烈叔父自幼流离,曾在吴中长大,深知扬州一代的风土人情,颇有人脉,通达地利。”
“而德祖有家世脉络之显赫,有才学智谋,相辅相成,便可稳如泰山。”
“收取庐江,为我根据底气,前方淮南便不惧险阻。”
“望诸位,同心戮力,取此大功,将袁术后路斩断,不光是攻下淮南,我等养精蓄锐至今,其志真正所在,乃是拿下淮南之后,立即可以收治百姓,引得四方来投,高举我汉室旗帜,令不臣之人望风披靡。”
“公子高见!”张绣当即抱拳,其余人更是毫无异议。
散议之后,张绣特意在院外等待张韩出来,未曾招手,两人眼神一对就已明了。
“伯常,之前的事,我已知晓你的苦衷,你我冰释前嫌,将恩怨一笔勾销,此后一同辅佐昂公子,为汉室立取功名如何?”
你这话说得,好像不冰释前嫌你能拿我怎么样似的,张韩心里吐槽,不过倒是没打算这么呛张绣。
他也怕绣儿心有不甘,越想越气,最后在嗷嗷叫之后就衣墨不振。
“好,当然好,”张韩背着手轻松的点头,给了张绣一个台阶下。
“既如此,渡船也不必往返数次来接运战马,此法并不稳当,一旦在河水上出事,战马定会损失惨重,我将军中两千三百六十四匹战马交托给君侯,君侯领军一同自陆路而走,如何?”
张韩和典韦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那,我现在加起来可就有将近六千匹马……其中一千匹左右为货马,其余皆是战马。
每日光是草料,都不知要耗费多少,清理马粪都能让军士苦不堪言,但,随之而来的是空前高涨的野战能力。
于城外作战,南方战马本就稀少,从北到南,马匹的价格那是一地一个价位,到扬州来已经多倍于北方。
是以南方军马不多,骑兵更是珍贵到只要会骑则可视为精锐,哪怕不是身经百战的骑士也地位不低。
但,一般的骑兵怎么能和张韩的黑袍甲骑来比?
想到这,张韩忽然开怀大笑起来:“想当年攻打于毒时,我营里想凑十匹马都难上加难。”
“后来得兖州,我岳父手中也不过两千之数,已令他当做宝贝一般疼爱,日夜操训,以轻松必胜之战让骑兵去领取功绩。”
“我从来没打过这种富裕仗,六千骑兵!五万兵卒!!”
“有如此精锐,何愁淮南不下!?”
……
时年七月,最为炎热的时候,庐江在杨修的主张下,以贤、德、策论、口碑为准核,举任了十几名官吏。
这些能上任建功的官吏,基本上出自曹昂亲和结交的家族。
当然,这些人的才能也足以治一县、一乡之地,无非同样是仁德爱民,惠政为主,沿袭许都的大多政策在因地制宜的稍作改变而已。
张绣自水路出发、张韩则是从陆路出发,黑袍甲骑这段时日,几乎都在查探前行的道路。
在多方士人与隐士的帮助下,已得到了很多鲜为人知的小道。
张韩身骑赤兔,与军中中段而行,典韦、高顺和贾诩均在其左右追随。
一路上典韦都较为沉闷,好似有什么话憋在心中一直没相通,所以整个人都显得心不在焉。
行军路途无聊无趣,终于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君侯,我们在庐江驻留这么久,所得到的资助,难道只是为了行军便捷吗?”
“而且,为什么不能用刀兵逼迫他们相助呢?”
张韩笑道:“还是之前教你的那句亚圣的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驻留的这段时日,已成了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
“外人看来,是我和张绣之间的个人恩怨,这是我特意放出去的消息,以此来引导他们的判断。”
“但是,久而久之,他们便会明白这对峙对于整个庐江来说,不只是我和张绣那么简单。”
“这是两种选择,一是当下正统大义,另一种选择则是蛮夫的屠刀,那么在对峙之中得胜,就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所以,潜移默化之中,这些想要保全家族的士人,自然是在不得已之下,选择支持曹昂,而且,不仅仅是声援、归拢那么简单,他们必须要全力资助。”
“这就是张绣在外不断威胁袭扰的缘由,与其被张绣劫掠了去,不如将家中所藏送到舒城来换取功绩,他们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贾诩轻笑了一声,对投来目光的典韦微微躬身,道:“典校尉如此好学,老夫甚为欣慰。”
“除却家产可以用来放粮以笼络民心、犒赏军士之外,任用了官吏之后,因为有士人于上下枢承,百姓就会支持官吏与政令,屯田令就更好施为。”
“以往曹公所到之处,皆携带数万,乃至是十万屯民,自然不需安民心来坚固所攻破的领地,但现在不一样,这里是南方,庐江久经战乱之地,当年被孙策攻破后,死伤无数,陆氏于此地几乎灭族,只有宗脉先行讨回老家吴中。”
“所以,我们以怀柔之策安民、以平定张绣少将军立威、再以所举官吏推行屯田令立信。”
“立此三项的同时,可得贤才依附、族群归心、百姓拥戴,再传出话去,今年秋收可论功绩减免赋税,看似只是小小一步,其实和前几年战乱不安比起来,又已经是巨大的功德了。”
“而且,”贾诩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典韦的面前道:“君侯在少将军来之前,打算削其兵权,但老夫提早劝说了少将军主动奉上兵权,这其中之事,先后关系非常重要,老夫耗尽心力,方才促成这等结果,否则……”
如果没有贾诩,张绣知道张韩在他来之前就开始暗中搞鬼,怎么可能还会心甘情愿的依附曹昂麾下,为他几乎断送声名。
“哦,原来毛病在这里。”
“你才有毛病。”
张韩白了典韦一眼,“现在的结果,岂非是更好?”
贾诩轻笑:“的确,得了全境四百多族户的拥戴,多得了十万斛粮食,的确比此前结果要好很多。”
“君侯,恐怕是有大福源的人,福将。”
贾诩早就这么觉得了,张韩贪财好利的事情没少做,但是运气从来不差。
跟着他,说不定自己的运气也能变好。
……
水路行军,比陆路要快上三日左右,张韩到达淮南境内,已从山中小道出来的时候,探马传来的消息便是张绣已攻破了淮南渡口,将之牢牢占据。
而张韩到达,却带兵马向东南方而行,直奔合肥而去。
一夜急行军,取合肥旧城暂歇,只查探半日,将情况尽数摸清之后,张韩领五千骑奔袭合肥军营。
大破之。
紧接着用败军在先而行,大肆宣扬袁术在寿春已大败。
如今寿春贼首的伪皇宫已经被攻破,于是人心惶惶,不敢久持。
骗开了合肥城门,五千骑再杀出城中,夺取掌控,将小城立为根据,和张绣各占一方。
袁术派张勋守淮南,他刚刚把兵马调遣去夺渡口,防止张绣再运辎重,后方就传来了合肥被攻破的消息。
一时以为神兵天降,境内已被敌人多方入侵,只能向寿春送去书信求援。
这个时候,整个淮南的士气都低得可怕,百姓自然全都跑去合肥想要请求跟随曹氏的军队,保全在大汉天子名下。
初战告捷,张韩没有忙着乘胜追击,而是到合肥临江一带,设立了不少巡防、营寨,又废弃了两座渡口,移到了便于军队支援的要道附近。
再命将士搬运巨石、尖礁、废弃的船只龙骨等投入近处浅滩,阻隔来船。
贾诩都不明白是何意,几次劝张韩进军取功,不可错失时机。
甚至,言辞激烈时还直说张韩太过“多疑”,后方并无敌军埋伏,袁术兵马不可能还有隐埋于后者,而江东的孙策,据说和袁术决裂后,正忙着巩固自己的领地。
他也是自袁术麾下独立抽身而去,虽说分道扬镳,却也不能不顾家业安宁、揽众治心,非要要打到淮南来争夺地盘吧?
于是,贾诩因为言辞过激,被罚了三日操练,累得筋疲力尽时,他还是觉得张韩在拖,不知道在等什么。
然后……第六日。
江上布置的拦船防备,在深夜阻断了江东的舟楫艋艟,把三千兵士,横拦于江面上不得登陆。
又点火以飞矢射之,密集的火焰点燃了两艘战船,死伤上千人,将其余敌军威慑住,唯有仓惶撤走。
军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张韩还在主帐榻上睡觉,就被贾诩的脚步声所吵醒。
“君侯!君侯是怎么算到的!?如何算到江东会趁乱自逍遥津横渡,夜袭我合肥大营?!”
“嘘,”曹昂跪坐于案牍后看书,见贾诩进来,熄灭了本就较为微弱的灯火后,淡然道:“先生不必惊讶,兄长仍未醒。”
“若是将他吵醒……”
贾诩倒吸一口凉气,乖巧的跪坐在曹昂的面前,和他一起安静的等。
过了许久,贾诩忍不住悄声道:“公子,前些日子,是老夫——是在下没远见了。”
“老夫想给君侯道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