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缺乏奇迹,但自然中并不缺乏。
新一艘短途飞船的半个倒影已经映于宽阔的湖面,从飞船的窗口往外望去,依稀可见一道奔腾咆哮的大瀑布,磅礴的水雾升腾到半空,在透明的舷窗上蒙上大量细碎的水珠。
它们反射着恒星“明光”洒下的无垠辉光,宛如群星的碎屑,在天河的冠冕上璀璨璀璨生辉。
飞船内搭载的AI开始尽心尽力为乘客们介绍:
“在飞船右侧,是Tra001号卫星最大的瀑布‘阿法拉’,它为卫星三分之二的雨林供给水源,一直汇向欧森海……”
蓝绿色的湖面越来越近,谢琅已经能透过水雾朦胧的窗子瞥见湖边婆娑的树影。
飞船降落时掀起狂风,舷窗外侧表面的水珠被风刮走,只留下无数道湿润的水痕。然而狂风也掀起湖面上的大浪,如同海潮般向岸边细碎的沙石、青葱的草叶拍去。
扑通!
飞船的底部沉入水面,又随着水的浮力微微上浮。它没有激起多高的水浪,只是抹去方才瀑布留下的水痕,增添了新的在舷窗上。
AI温柔的语声,在飞船内缓缓流淌,譬如一汪澄澈的月光:
“尊敬的各位乘客,我们已经如期抵达Tra001号卫星。”
“请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的工作人员,从飞船一号出口下船;请报名了雨林一日游的旅客、以及打算自行游览的旅客,从飞船二号出口下船。”
“在舱门打开之前,希望各位打算游览雨林的旅客,遵守以下注意事项……”
谢琅听得面无表情。
约束太多,直接说归结为一句“不得破坏雨林植被”不就好了吗。
她无意识地活动手指,熟门熟路地摸上放在座椅扶手上的、霍里斯的手,用力握紧。
霍里斯:“……?”
少将被她手上骤然加重的力道捏出一声轻哼,变作墨蓝的眼睛里落满了蓬松的细雪。现在这雪花压得更深,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来:“小琅?”
左忘忧和白玉兰这两个名字暂时不能用了,谢琅和风从璧却还可以。
但谨慎起见,两人还是改了下姓。
谢琅蓦地松手。
她深吸了口气,才开始说话,一出声便觉得自己的嗓音无比沙哑:“没事,我……我有些……”
那个表示心情的词在舌尖翻滚,谢琅却迟迟无法将它推出齿列、推出口腔。
紧张?
不,是恐惧。
她从骤然来到这个世界那刻就开始恐惧。
大启的学说在这个世界已经是该埋进坟墓里的旧物,她是落后于时代太久的人,在突兀见到如涌泉般出现在眼前的新鲜东西后,只会感到惶惑。
时间太少了。
她能抓住的东西也太少了。
这让常在君王授意下执棋的谢琅感到畏惧。
她在大启近乎无坚不摧,可在这里,在群星之下,她只是被托举到幕前的水晶雕像,以原身的身份暴露在聚光灯下,似乎顷刻间就能被推到地上摔碎。
这场她不得不以身为棋的棋局之中,对手正在步步紧逼,而她甚至也是位卑的一方,远没有先手执棋的资格。
于是被压得极深的恐惧里逐渐生出不甘,在她尚未发觉之时,已然燎起盛大的心火。
——这心火应当被她握住。
谢琅神色平静地吐出那个词:
“我感到愤怒。”
被刺杀的遭遇使她愤怒,不住躲藏的经历使她愤怒,原身所经受的一切也使她愤怒。
不该如此,原身一家不该有这样的遭遇,霍里斯也不该有这样的遭遇。
这不该是积极抵抗虫族的人所该遭遇的事情,恐惧和死亡的阴影本该笼罩在那些真正勾连虫族的人的头顶,让他们永远为之担忧,永远畏惧死亡的铡刀削下他们的头颅。
愤怒应当发泄,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礼物”。
希望凯布里身后的那个人,也能感知到她怀抱已久的、足以烧灼一切的愤怒。
于是谢琅难得笑了起来,慢吞吞地压低声音询问霍里斯:
“它们有进到内环吗?”
得到肯定答复,她瞄向缓缓洞开的飞船二号出口的舱门,很随意地说:
“那就……让我们先看场没有影像的烟花。”
“嘭!”
中心城内环,星落如雨。
此星并非流星,而是毫无顾忌地窜上天际的火蛇,吝啬地泼洒而出的细碎火星。
黑烟从蓝紫色的火焰底部向上窜起,恐怖的高温令空气都泛起涟漪,如同石子击打水面引发的阵阵波纹。
没有多少碎屑被炸出来,因为它们在一瞬间就被高温的火焰熔化了。
这火焰只是向上攀爬,并未向周围摇晃,因而刚将通缉令上的“目标”交到军部长官手上的校官,还能在火场不远处和同僚们面面相觑。
“……天。”他禁不住喃喃道,“凯布里上将……还好吗?”
不会是那两个被通缉犯拿来混淆视听的机器人炸了吧?!
校官挂念的凯布里上将,现在算不上太坏,也算不上太好。
他置身于机甲驾驶舱当中,阴晴不定地透过机甲光屏,看向在机甲外肆意燃烧的蓝火。
……真该感谢梅拉克那狡诈的家伙,这台机甲表层的金属足以抵御几万度的高温,不然他得烧死在这火里。
他又想到那两个突兀爆炸的家用机器人,恨得咬牙切齿。
该死!该死的谢鸣玉!该死的维利尔斯!
居然还把家用机器人改装了——一般的家用机器人爆炸怎么可能烧出这种颜色、这种温度的火焰?
两个人而已,把他耍得团团转……啧。
他神色在光屏上展现出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灭,看向手中握着的两枚记忆芯片。
还好,还好。
这芯片取出来了,可以交到梅拉克手上锁定那两个人的位置。
机甲外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内壁已经有些发烫,是机甲的空气置换功能在高温中逐渐丧失作用。
凯布里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火场。
可是不能离开太远,这种火焰难以熄灭,他暂时还不想把附近军部同事的房子给烧了。
他谨慎地操纵机甲往火焰深处迈进——靠近外围的温度要比里面的高许多,而他恰巧还备了不少空气瓶,一时半会不会因为呼吸不畅死掉。
警备司的人什么时候能来救火?
第七军团的校官也想知道警备司的人什么时候来。
这苍蓝的火焰已经越烧越旺了,将内里庞大机甲的影子吹得若隐若现,宛如缥缈的灰烟。
他不得不带着下属再往后退,因为过于灼热的温度烤得脸颊发烫,直让人有种要被烤掉块皮的错觉。
不过,燃烧物应该快没了,除了凯布里上将的房子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公共损失。
他再次联系警备司的同事,催促他们过来,又心惊胆战地看着火舌的形状逐渐固定,就像一朵有着巨大菌盖的莹蓝色蘑菇。
只不过,菌盖向下,菌柄向上。
“那蘑菇怎么长在树上?”
谢琅指着斜上方菌盖发红的蘑菇问。
它菌盖呈现一种鲜艳的猩红色,看起来介乎干燥与光滑之间;菌柄泛红,有一部分已经发灰,像是熟透了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智械导游精准抬头,精密的机械眼中闪过微光,机械手臂一瞬拉长,轻松将那柄红蘑菇摘了下来,扔进一边的粉碎器里。
它彬彬有礼道:“多谢这位小姐,这是一种有毒的红菇,是雨林中的入侵物种。各位若是再看到,请告诉我坐标,我会将之摘下。”
谢琅扫了眼垂着头的霍里斯,凑到他耳边去问:“如何了?”
“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他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记忆芯片应该已经被拿到手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钓出来后面的人。”
谢琅轻轻“唔”了声,笑道:“不用担心。”
她神情自若地拉着霍里斯缀在游客之中,一路看过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隐在枝叶间的鹦鹉,以及掩藏在厚厚落叶下的砖红色土壤。
依附在树干树枝上的兰科植物正在开花,趁着大部分人都驻足在树下欣赏怒放的花朵,谢琅轻轻敲了敲通讯器,发给霍里斯一行字:
【只有记忆芯片或许钓不出来,可我们还送去了一场惊天的爆炸。】
虽然这场爆炸应该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了,但肯定会激怒凯布里。
她熟悉这种自视甚高的男性,他们被激怒以后,行动只会更加激进,也更容易找出破绽。
她需要的就是那点零星的破绽——只要从丝线蚕那里拿到的小程序能够起效,他们就能立刻知道凯布里到底受谁驱使。
抓人抓出一场爆炸,再加上后续可能的大火……他被叫去训话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们将面临更强力的追踪。
这是没办法的事,要套到幕后人的信息,在她无法读取那枚芯片内容的情形下,非这样做不可。
谢琅谨慎地问了句:“应该在范围内吧?”
霍里斯知道她指的是机器人爆炸后燃烧的蓝火,便点点头:“不会扩散。”
现在是饭点时间,智械带着他们来到了研究基地外围的树屋餐厅。
谢琅注意到餐厅里还坐着几桌研究员模样的人,他们实在太好辨认,毕竟没有游客会在用餐的时候,还指着全息影像里的公式数据吵得天翻地覆。
这时,霍里斯突然上前一步,似乎在凝神细听什么。
谢琅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他蹙紧眉头,喃喃:“忙着收集数据,错过了送祂离开的机会……”
错过了送祂离开的机会?
谢琅登时色变——
他们居然来晚了,没能正面遇上研究院院长勾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