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写复古正体字,做纯正希腊人

当然,这些案例,只能让郭康判断“希腊人没罗马会出问题”。真正严重的事情,其实还在后头。

众所周知,欧洲人使用的字母文字,和语言是对应发展的。而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随着口音改变,文字和书写方式其实也一直在变化。

按郭康的想法,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别说字母文字了,就是汉字这种最稳定的独苗,也会不断发展、改变。只有死语言,才会停止变化。

这也是为什么最后,拉丁语成了学术语言的原因——它实质上已经死了,却恰好相对完整地保留下来。这样,就不会随着日常使用发生频繁的变化,让术语和专有名词产生歧义。

但那个时候的希腊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也了解语言发生的各种变化,但对此却难以接受。因为按照当时流行的逻辑,很明显,古典时代的希腊语才是正宗的希腊语。想要让希腊复兴,就得从复古开始,抛弃蒙昧的“白话”希腊语,使用更符合启蒙和进步意味的古典希腊语。

这里最大的问题是,西欧人可以随意推崇古希腊和古罗马,主张复古和启蒙,是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古代史。所以,只要随便编一个理想化的“古代”出来,就可以借古言今,也不用面对别人基于史实的质疑,或者承担其他副作用。

但对希腊人来说,他们真的有个可考的古代,这问题就大了……

当时的希腊上层文人,很快进行了界定:希腊白话不是正常的希腊语,因为希腊语已经在发展的过程中,被蛮族语言污染了!希腊民族的沉沦,也是和这种文化蛮族化有直接联系。因此,为了让希腊再次伟大,必须剔除这些“胡化”了的部分,用古典语言的规则进行修复才行。

这种理论其实也不止他们有,连郭康之前都见过。不同之处在于,希腊人真的信了。

但是,古典时代和近代的希腊语,已经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没法直接用了。所以,学者科劳伊斯等人(就是拒接承认自己是罗马人的那位)又创造了一种新的希腊语。他们剔除了大量的意大利和土耳其语词汇,缺的地方,就用古代词根直接创造新词。就这样,创造了一种既不古典、也不现代的新希腊语。

人们将其称之为“纯正希腊语”。不过这个纯正,主要是进行净化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翻译好。考虑到主要是鼓吹自己的正统古代属性,或许叫“希腊正体字”都行……

但最大的问题是,这个语言终究是人造的。而创造者则是一位在法国受教育、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巴黎的希腊人。他的作品,也不是为了方便使用者,而是为了追求一种假设。连他自己都认为,这种语言只能作为一种过渡,让人们最终回到古典语言中。因为相对于“文言”的古典文字,这种半文半白的语言反而更尴尬。

同时代的反罗马文人,都有不少对此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这种拼凑语言才是更“罗马”、更“东方”的,比通俗的白话希腊文更落后。至于原因……可能就不需要原因。因为罗马没了,所以大家就可以认定罗马元素都是落后的。谁有罗马元素、这些元素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也没人关心,反正怎么论述都行。

至于更进一步的解决方案,希腊人直到最后都没做出来。这种语言就这么一直“过渡”到二十世纪后期,才终于淡出了官方语言的行列。折腾了一百多年之后,大家还是又回到白话希腊语上了……

在郭康看来,这就是一种王莽行为——大家复古都只是说说,你还当真了。可惜希腊人的历史还是不够丰厚,没体会出来。

而且,不久之后,他们这套理论就开始面临严重的冲击。

也是在1830年左右,奥地利的历史学家伐尔麦耶出版了一本叫《中世纪摩里亚半岛历史》的书。伐尔麦耶一直很不喜欢当时在南德地区流行的“亲希腊”风气,认为这完全就是个错误的假设。

于是,他分析了希腊地区的各种地名,发现很多名称都是斯拉夫词汇。在此基础上,收集了一系列证据之后,伐尔麦耶得出结论:现在的希腊人和古典时代的希腊人几乎没有明确的关系,而是斯拉夫人的后代。

按他自己的话,就是“希腊种族已经彻底灭绝了。今日的希腊基督徒的血管里,没有一滴古典希腊的血。”古希腊精神的遗产,早就被罗马人、哥特人、斯拉夫人和阿尔巴尼亚人等一**征服者摧毁了。

所以,一群斯拉夫人,就别搁那儿尬演古希腊了。本来就没什么关系,还硬凑人家的名声。希腊人鼓吹的复兴,也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早就没得干干净净了,还能复兴谁去。

这个观点,在后世渐渐被证伪了。但在当时,还是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类话术也不止影响希腊,郭康在东方,就同样经常碰到这种论证模式。

而对当时的希腊人来说,伐尔麦耶的理论就相当要命了。

按当时欧洲和希腊流行的说法,古希腊历史的结束是公元前338年的喀罗尼亚战役。马其顿王国在此战中击败了雅典—底比斯联军,消灭了希腊人里最精锐的底比斯圣团。此后直到1821年革命,希腊都是被外族统治的。这也是他们要求回归古典时代的理论基础。

但这个缺口,实在太大了……

元朝还不到一百年,朱元璋在法理上都没有否认它的法统,以此避免各种后续问题和理论矛盾。按理说,这才是一名政治家的基本素质。然而希腊人这一下子,就排除掉了两千多年……这要是不出问题,才奇怪呢。

伐尔麦耶的“希腊伪史论”,产生了超出理论水平的影响力——因为他真的让希腊的文人集体破防了。

它虽然不怎么正确,但直接戳中了这个民族构建理论中问题最大的部分:如果按照启蒙思想,认定古典时代和之后的时期,是割裂且对立的,那么又该如何证明,时隔两千年,这个现代希腊怎么突然又出来了呢?

所以,哪怕认定罗马人是外族,希腊人在自己的法统叙事里,也不能抛开这部分了。

(本章完)(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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