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傅府上唯一剩下的一件大事就是傅家老太太的寿辰了。因为是六十整寿,自然要比其他年份的更加隆重一些。
傅夫人这几天格外忙碌,连其他太太盛情相邀的游园会也不再去,每天和一群管事嬷嬷们盘点库存,向京中各家有亲或有旧的宅子分派请柬,制作寿礼需要用到的一应物事,安排在寿辰当天前来表演的戏班子。
桩桩件件,一丁点差错都不能有,因此她脾气有些暴躁。特别是当听说自己千辛万苦遣人运抵京城的数十盆菊花,被狗啃了两盆的时候。
伺候花圃的下人跪了一地,傅夫人嘴角抿得很紧:“到底怎么回事?花圃里怎么会进的去狗?府里除了老太太的院子,哪个院子还会有狗?”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嬷嬷慌张道:“两个进出的门平时都是有人看着的,可,可正好是用午膳的时间,奴婢就离开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狗啊。”
“混账!”大太太手里的茶杯丢出去砸在那嬷嬷眼前的地面上,胸口起伏不定,“滚下去,自己领10个板子。”
这百寿菊是去年年尾傅老爷早早定下的,统共二十七盆,预备好了等到做寿时,围绕老太太住的鸣鹤堂前厅三面各摆九盆。因为九十月份正是各家各户赏菊的时节,即使贵为刑部尚书,这二十七盆菊花也是颇费了一些周折才被傅大人搞到手,压根没有多余的。
现在出了这种事,傅老爷一定会光火,虽然老夫老妻没什么可怕的,到底有些失了当家主母的脸面。
傅太太沉着脸不语,一旁坐着的二小姐抚着她的背开口:“下人们坏了事,打过骂过就算了,娘别气坏了身子。”说罢她转过头又去问地上跪着的下人:“那狗儿呢?可抓住了?”
“回二小姐,抓住了,”另一个嬷嬷说道,“奴婢当时想着太太可能要审,就没让人立时打死,二小姐要看看吗?”
傅嫣嫌恶地皱了皱眉:“不必了,带着去各个院子门口走一趟,狗都认主,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个院子里窜出来的畜生。”
“是,二小姐聪慧,老奴就想不到这等好的法子。”几个嬷嬷奉承完,飞速地去了。
还没等一干人回来,大小姐先一步进了门,看到傅太太阴沉似水的脸容,惊慌道:“谁惹母亲生气了?母亲这几天本来就为了府里的事情烦心,要是让我知道了是谁干的,第一个不饶他。”
她声音尖锐高亢,傅夫人只觉得胸口一口恶气更浓了,但此时正在人多眼杂的内院议事厅里,她还得维持嫡母的气度,不能直接发作。
好在并没有等太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少女若有若无的哭泣。
大小姐听到这声音顿时兴奋起来,脊背挺直翘首以待。
不多时,抱着一只雪白小狗的三小姐跨过了议事厅的门槛,眼角还噙着泪。
“三妹妹这是怎么了?”二小姐走下座位,掏出帕子要替她拭泪,傅萱本能地躲闪,二小姐脸上露出一个尴尬地笑容,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娘,你看这是。。。”
傅夫人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声音中仿佛掺着沙砾:“怎么回事?狗是你养的?”
傅萱抽噎着不说话,她身后的丫鬟只能替她答道:“回太太。前一阵老太太养的那只雪球没了之后,小姐就一直替老太太难受着,也遣了小厮去花鸟集市探看,终于找到了这条小白狗,是小姐准备送给太夫人的寿礼。”
小白狗明显是受到了惊吓,此时缩在傅萱怀里一动不动,一双乌漆漆圆滚滚的眼睛只露出一半。
“那这狗儿是怎么跑到花圃去的!?”
噗通,小丫鬟跪了下去:“奴婢不知道,本来都是好好地关在套院儿里的,许是开门的时候不小心跑出去了。但是,但是小姐的院子距离花圃那样远,怎么会跑过去还又进了花圃的门子呢。。。”
“荒唐!”傅夫人扬起手来,才发现手边已经没了可以摔的东西,只好指着傅萱骂道:“这是还想攀扯上谁来给你们脱罪不成?傅家四个女孩儿,各个都钟灵毓秀,唯有你上不得台面!莫说我只偏疼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看看你大姐姐,四妹妹,哪一个不是知书达理,出了门去谁不夸一声傅家女孩儿的规矩好。”她喝了口丫鬟刚端上来的茶,看到傅萱酷似六姨娘的眉眼,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唯有你,唯有你,次次出门都要给府上丢尽脸面,这次还要直接毁了你祖母的寿宴!你姨娘虽说是见不得人的出身,我总以为只要好好教你,就不会染上她太多习气,如今看起来,有些根儿上的东西竟是改不了的!”
傅夫人程氏出自翰林世家,从小家规森严,做什么事都要依着章程,自己开始掌家后也是如此。
傅大人敬重她,但又嫌弃她刻板,经常在其他姨娘的院子里一待就是整月,难得有找她温存的时候。
眼前这个庶女,从小到大不知道闯过多少的祸,小时候也就罢了,只不过是在府里人仰马翻一会,长大了却要出去丢她的脸,让别人指摘她这个嫡母偏心眼,不肯好好教导庶女。
还有那个最最让人牙根发痒的傅承砚,从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管别人说了什么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他说出来的话却又能把别人噎个半死。
明明九殿下是自己嫡亲的姐姐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外甥,却似乎从来看不上自己的两个儿子,成天和他厮混在一起。
自己的儿子上赶着巴结,九殿下都不一定肯多看两眼。
让她如何不恨?
二小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不知道是因为羞愤还是惶恐而浑身发抖的傅萱,声音慵懒:“来人,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这狗儿打死。三妹妹还是另外再替祖母寻一件妥帖些的寿礼吧,别让娘为难。”
立刻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走到三小姐身边要去抢狗,小白狗似乎预知到了危险,低声发出警告的呜咽,三小姐又气又急,护着狗儿后退,一边大喊道:“我看谁敢抢!”
本来毫无威慑力,突然门外也传来一句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我看谁敢抢!”
一根拐杖“咚”地一声跨过门槛,门口出现一个腰杆儿依旧挺拔的老妇人,虽然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密布,但依旧精神十足。
身侧服侍着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白皙的脸上棱角分明。长而深的一双眸子里,目光清冽。正是傅承砚。
傅太太心里一沉,不情不愿地从主位上挪开,向老妇人福了福身,细若蚊蝇地问了一声“母亲怎么来了”,大小姐和二小姐也自然不敢再坐着,纷纷站起来请安。
“呵,”傅老太太用拐杖虚点了点一屋子的下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什么九门提督一样的大官,审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怎么,萱儿做了什么,让傅太太气成这样?”
傅萱早扑进了祖母怀里,眼泪立刻就止住了,还把狗儿献宝一样举起来给祖母过目。
四少爷眼角抽了抽,傅太太指尖微微颤抖。
一个丫鬟把事情的经过又回禀了一遍。
“荒唐!”刚刚换上来的茶盏又飞了出去,傅老太太声震寰宇。“什么劳什子的菊花需要这么宝贝?我嫡亲的孙女儿给我千辛万苦找来的寿礼还比不上几盆花?”
傅太太程氏咀嚼着“千辛万苦”四个字,抖得更厉害了:“娘,那几盆花是老爷从西南边花了好大力气才。。。”
傅老太太已经和三小姐一起逗起了狗,完全没听进去傅太太的话,那刚刚被赐名雪玉的小狗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庇护,不再畏缩,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始在议事厅里巡视。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傅太太只得偃旗息鼓,铩羽而归。
她这位将军府大小姐出身的婆婆,已经跟她不对付了二十多年,对她生的三个嫡出的子女也看不出来有亲近,却总是把一对庶出的兄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出门时最爱把两人带在身边,容不得他们吃半点亏。在京城很多看中嫡庶,礼教严格的世家眼里完全是笑话一样的存在。
另一边,傅老夫人已然把狗儿据为己有,吩咐自己身边伺候的丫鬟速速去寻肉脯。
傅太太叹了口气示意下人们都退下,自回自己的芳汀院消气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