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留不得

傅承砚佯装不满:“我辛辛苦苦给你赢回来这些玩意儿,你倒是送得轻快。”

宋簪知道他是开玩笑,笑吟吟地指着身前剩下的一小堆:“他们承的是少爷的情,又不是我的。况且最喜欢的都在这儿呢,一件儿都没少。”

两人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人群中一位老者开了口:“这位公子有这样的本事,不知能不能帮那马三儿去射上一箭。”

“您是说刚刚想要扑中美婢的那个?”宋簪想起先前人们的议论,和那跪在地上面红耳赤的年轻男子。

“正是。”老者一看对方没有直接拒绝,赶忙解释,“这马三儿是我家的远方亲戚,他的事儿我多少了解一些。那美婢是他的表妹,后来因为家里揭不开锅,被她爹卖进了一个富户家里当丫鬟。不知道是惹怒了哪一位主子,没过三月又被重新发卖了出来,辗转了几次就被当成了这集市上关扑的彩头。马三儿从小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凑不齐与她赎身的银子,只能每日变卖了家里的东西来这里碰运气。。。”

马三儿本来还在转盘边踟蹰没有走远,看到这边的动静也赶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求公子帮小人这次,小的做牛做马也报答公子的大恩!”说完竟然砰砰砰在地上磕起头来,才磕了三个,额头上就被碎石硌得渗出鲜血。

“你别磕了!”宋簪看着马三儿额头上越来越多的血印子,心里有些不忍,“报答就不必了,但若是我家公子帮你把你那表妹赢回来,你可会好好对她?”

经历了张如乔和迟沛霖两个渣男,突然间看到还真的有人会为了喜欢的人不要脸面散尽家财,她不禁有一些感动。

“那是自然!马三儿豁出命去也会护她周全,再不让她吃一点苦头!”

宋簪摇了摇傅承砚的袖子,仰头看向他。

傅承砚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是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自己,眼神中透着乞求,心里不由得一软,走到摊子前再次搭弓射箭,毫无意外地命中女婢被标记的格位。

马三儿激动得泪流满面,宋簪不想再让他脑门儿上增加新的伤口,远远看到摊主已经被女婢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就拉着傅承砚示意他快走。

没想到两人刚转过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然后噗通一声,背后又有人跪下了。

还有完没完了!

“公子留步!”一个软糯的女声传来,“奴家既然是公子扑中的,公子就是奴家的主子,奴家愿意跟在公子身边侍奉。。。”

竟然马三儿的表妹。此刻捆缚她手脚的绳子已经解开了,细细的手腕处还有明显的一圈红痕。

她纤弱的脖子仰起,眼角的泪痕犹在,面容虽然只是中人之姿,眼神却楚楚可怜,看着傅承砚仿佛他才是狠心抛弃了自己的情郎。

而马三儿正拿着刚刚到手的身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低头看着她,嘴里喃喃道,“妍儿,你。。。”

“你这女子!”之前开口请傅承砚帮忙的老者脸上满是羞惭,“人家公子是好心帮你与马三儿团圆,你怎地还能赖上人家!”

傅承砚不想搭理,没想到刚迈出半步,妍儿竟然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公子可是瞧不上奴家!今日不带奴家走,奴家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一个是衣着华贵相貌不凡的公子哥,一个是和自己一样苦出身且还刚刚为自己把家底儿都掏空了的表哥,妍儿觉得自己就算失心疯了也不会跟着后者回去。

况且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这公子多半脸皮薄,总不能看自己真的寻了短见。

“哎呀~~~~!”宋簪突然半边身子倚在傅承砚身上娇呼道,故意把嗓子捏得再细一点儿,“我就知道公子一出门儿就要拈花惹草,真是不让人省心。这位小娘子是看不出我家公子只喜欢男人吗,咱们那宅子里,连狗都是公的,哪里轮得着带你回去呀。。。”说罢还嫌恶地皱了皱眉。

鸦雀无声。妍儿愣在当地,抱着傅承砚的手也不由得滑脱,刚才还不停窃窃私语地人群一齐呆滞地看着两人。

还是城里人会玩儿啊。

傅承砚面无表情地抽出腿来,步子迈得异乎寻常地大,宋簪被他拖着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到了拴马的地方,傅承砚依旧沉默着解开马绳,一言不发地把手里提着的各色小玩意儿一件件放置好。

宋簪心里打鼓,心想估计是自己玩笑开得有点过了,嗫嚅着开口道:“少爷,我错了,我。。。啊啊啊。。。”猝不及防她又被傅承衍轻而易举地放到了马背上,后者紧跟着轻巧地翻身上马,夹了一下马腹,马儿就迈着小碎步跑了起来。

“现在知道错了?”傅承砚俯下身在宋簪耳边问道,灼热的气息烫得她耳廓微微发红。

宋簪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脸颊也不由得滚烫起来。

突然低沉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笑声逐渐放大,她能感到背后的胸膛在有规律地震动着。

“既然错了,就罚你以后每周都陪我出府一趟,具体罚你去哪里本少爷还要好好想想。”傅承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

有些东西一旦生了根就会破土而出,长出来的无论是什么,似乎都不是两人现在可以承受得起的。

。。。。。。

街的另一侧,大约十丈开外一辆纹饰华美的马车里,流苏镶边的繁复车帘被一只纤细柔美的手掀开着,手的主人幽幽地问跪坐在一旁的丫鬟:“彤月,你可见他这么开怀地笑过?”

丫鬟低着头,愤愤道:“郡主,傅公子竟然和小厮共乘一骑,他是不是。。。”

“什么小厮,分明就是前几日雪前宴上傅萱带着的那个丫头,”松岐郡主脸上挂着笑意,“咱们算着府里快要把松枝酒送来了,亲自跑到府门口去取,想要看他当着我的面饮一口,亲耳听他赞上几句。没想到却看见他为了那丫头生了好大的气,跟人动手打起来,连袍子上的玉佩掉了都没发现。”

“我当初看他常戴那块儿玉,还以为他是格外喜欢,寻了好久才寻到一块儿成色相仿的做压襟。。。没想到人家哪里是喜欢,分明是说不要就不要,”她叹了口气,放下掀着的帘子,“咱们以前,都当他是多冷清孤高的一个人,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把话都对着别人说完了。”

她语气一直都是和缓的,脸上也一直带着笑,却有一些凌厉的东西开始在车厢里蔓延。

“既然有些人成日里做梦,总闹不清自己的身份,咱们就得帮她梳理梳理,省得梦做得久了,连她自己都信了。”

彤月有些心疼地看向她,附和道:“不过是路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硌了别人的脚她还以为自己多有能耐似的。如今咱们一脚踢开也就是了,郡主可千万别为了她这路货色伤心难过,不值得。”

今日松岐郡主出城去礼佛,看着天色尚早就让马车特意绕了路来看一看集市上的热闹,没想到热闹没看成,倒看到傅承砚被一个小厮指挥着关扑。

那小厮越看越眼熟,她盯着看了好久才猛然想起来竟然是前几日傅三小姐带去瑞王府的那个丫鬟。

提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站在她身边任由她摆布,外人看起来八成会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最后两人竟然还上了同一匹马,傅承砚的笑声是她从没听过的畅快。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傅承砚的时候,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初现俊逸不凡的轮廓,在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行礼,眉目微垂。

十二岁考入大裕朝最好的书院,十三岁做了案首,一张口就是别人穷经皓首也难以望其项背的文才韬略。

那之后每一次见他,她总是用目光一遍遍细细地勾勒他眉眼的轮廓,箭镞般锋利的眉毛,玉箫般泠然清削的鼻峰,寒泉般深澈的一双眸子,越看陷得越深,脑海中总浮现他与自己以后日常相坐对望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不再总是拘束地行礼然后唤自己一声郡主,而是喊着她的乳名替她烹茶,与她一起吟诗作赋。

母亲是清楚她的心意的,曾问她若是嫁给这么一个冷清的人难道不会抱怨日子寡淡无趣?

她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光是陪在他身边,听他偶尔淡淡地说上两句话,于她就已经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了,怎么可能寡淡。

她不担心两人家世上的差距,虽然只是庶出,但凭借他的才学,二十岁之前进士及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名列前三甲的可能性都极大,到时候谁还在乎他姨娘入府前是什么身份,谁能说状元郎不够格尚一位郡主?

更难得的,是傅承砚一向洁身自好得很,偶尔去一趟教坊司这样的地方,也是被同窗生拉硬拽着,听几首曲子便离开了。

松岐郡主从未想过他在正式成亲前会在男女私情上会有腌臢,他是太过清越茕然的男子,如白鹤振翅后留下的残影,对于那些事情定然是不屑的。

至于成亲后,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大度的主母,如果夫君有什么一时半会舍不下的小玩意儿,她可以替他弄回家里来慢慢地赏玩,不过几日便会丢开手,再来加倍感念她的宽宏。

可是,他看那丫鬟的眼神明明不像是看一件玩意儿,仿佛更像是看一件稀世的宝贝。

松岐郡主感觉到指甲刺入肉里的锐利的疼痛,那个丫鬟一定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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