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会有期

六月份攀升的气温,掀开夏天的一角。

阳光明媚,轻风温和,蝉鸣鸟叫,枝条摇摆。翠然的枝叶在夏风中轻轻碰撞,簌簌作响。层叠的叶片中间漏下斑驳的光斑,打在黑板前正在写字的少女脸上。李思莞微微眯了眼,身体微微调转了个角度,手指上的动作未停。

暖黄色的光影落在她白皙软腻的皮肤上,影影绰绰,更添几分柔软的光泽。她的眼睛明净清澈,像点了一盏明灯,隐约淬着光,格外闪亮。淡粉色的唇瓣微微抿起,脸颊上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李思莞放下手中的粉笔,拍了拍手指上的粉末,黑板上写了四个板板正正的大字“高考加油!”

这是他们高考前最后一次大活动的时间,班级里只剩几个同学,其余大部分都在操场上运动,挥洒汗水,释放压力。

教室的电脑上放着李思莞选的音乐,MV被投屏到幕布上。画面是五个男孩聚在一起,走走停停,穿过大街小巷,走过漫漫长路,在海边山崖之后,张开双臂享受清凉的海风,口中唱着婉转悠然的歌词。那是一首流传很广的老歌,留在教室里的同学也不由得一起跟着歌词唱。

“Overseas from coast to coast

To find a place I love the most

Where the fields are green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1

李思莞嘴角弯弯,也轻声跟着和。经典浪漫的抒情歌曲里有他们对未知的期待,对未来的憧憬。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关于高中三年的片段,和某个人有关的片段。

影随风动,李思莞抬手,挡了挡窗外的晃动的光斑。抬眼的那一刻,恍惚看到后门的窗户上有人影闪过。

很像,她想的那个人。

下意识地向墙角最后一排空着的那个位置看去,桌面上书本笔记摆放得整齐干净,角落里放了一瓶冰汽水。在气温缓慢升高的夏天,瓶身上挂满了水雾,点点晶莹的水珠向下坠落,汇成一片水渍。

李思莞眼神闪烁,清风拂过耳畔碎发,耳边是电脑中播放的悦耳歌声,一首歌行至尾声,跟唱的声音也停住了,似乎有种伤感的情绪在蔓延,期待歌曲最后一句的响彻,却又期望它来得慢一点。

在听到结尾那句拉长“my love”时,屏幕上的画面汇于一片漆黑,李思莞不由得视线追逐去刚刚闪过那个人影的后门。

那个人影,似乎正是——

未待她看清,躺在床上的浅眠少女倏然睁开了眼。

茫然地眨了几次眼睛,蒙在其中的雾气慢慢散去,瞳孔逐渐聚焦。李思莞从大床上坐起身,视线微微挪动,滑过自己身下的大床和书桌上斜斜扭扭放着的书包,还有窗帘缝隙中透过的浓重夜色,她终于从卧室里熟悉的陈设里回过神。

她的高中生活,已经在几个小时前最后一门高考试卷收起的时候结束了。

李思莞期待过很久这个瞬间,那时她畅想的是当高考结束,她一定要去做几件荒唐的大事,比如通宵打游戏,单车城市夜游,还有勇敢地给暗恋已久的男生表白。可是当真正结束考试的时候,李思莞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回家,只想毫无顾忌地睡一场大觉。

当她在教室里整理最后的物品时,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高中生活就在此刻即将结束了,她的同学们马上也要奔赴天南地北,往后可能再没什么联系了。

李思莞慢吞吞地收好自己所有的东西,她的考场离得近,她回来得很早,教室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大考结束后突然的松懈让她精神困乏,妈妈还在校门口等她,她知道现在应该回家了,但李思莞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一动没动。

转过身,她的视线在身后最后一排靠墙角的座位上定了许久。

考试前他们已经把大部分书本都搬回去了,那个桌面上只剩几本笔记。李思莞的视力很好,隔着几排座位,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笔记上还压着一封粉红色的信封,那个颜色和信封上画着的红心,让她瞬间就明白它的用途。

垂下眼帘,几分怅然。即使是在校的最后一天,他的座位上依然没空过。

转回身,李思莞握着书包的手指慢慢松开。在校的最后一天了,她似乎还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对待。她向窗外看去,稀稀落落二三成群的同学在教学楼间穿梭,尖叫声欢呼声将考试后的平静打破。接着是从楼上散落下来的碎纸将她的视线淹没,纷纷洒洒的试卷在空中打着旋,转眼已经是一地白花花的纸张。

保洁阿姨拿着扫把叉着腰,大声嚷着:“不是早就跟你们说了高考完不能撕书的吗?这群混小子!”

回应她的是沸腾的哄声和再次被扔下来的课本。

李思莞嘴角上扬,终于嗅到了一丝高考后的燥热气息。

非大课间时间不允许开放的校园广播已然被打开,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不到阴天和夜晚不让开灯的教室,此刻灯火通明;还有那台只供领导通行的电梯,现在挤满了同学。愣神了片刻,教室外有渐渐清晰的交谈时,是她们班的同学们回来了。李思莞抿了抿干涩的唇瓣,那股渲染而来的躁动,让她也想做些什么。放下手里的东西,李思莞走上讲台,将她前几日写下的“高考加油”四个大字擦去。又拿起粉笔,重新写上新的板书,一笔一划,字字娟秀。

放下粉笔的那一刻,她找回了踏实的安定感。

这次她的高中生活是真的结束了。

长舒一口气,婉拒了同学的聚会邀请,李思莞背着自己的书包离开了一中。

那间教室里黑板上的板书已然换了四个字。

“后会有期!”

从学校回来,拉上窗帘,卧室里一片漆黑,她躺在床上就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那场似真似假的梦让她惊醒。李思莞对于那个场景已经没多少记忆了,她蹙起秀眉,努力回想那个片段,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是否真的有人影从后门闪过,也不确定那个人影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拍了拍额头,又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所思有所梦,那些她曾经想过的荒唐事都跑到梦里来找她了。

打开卧室的灯,拿起手机,取消飞行模式后,她的手机震个不停,班级群里已经聊了999+。李思莞从头翻看着聊天记录,大家的状态似乎都很松弛,群里的气氛也很愉悦,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同学也在群里冒泡。

这大概是他们这个班级群从建立开始最热闹的一天。

有同学把她写在黑板上的“后会有期”拍了照片发在群里,后面跟了一连串的回复,都是她写的那句“后会有期。”

李思莞忍不住笑,手指在屏幕上划,划过一片重复的“后会有期”,她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几乎全班同学都回复了,除了那个熟悉的头像。李思莞靠在床头,有些失望,她的板书一向好看,这次的“后会有期”四个字又写得格外用心。其中不乏某些小心思在,她确实希望某个人可以看到。

但似乎他看到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李思莞叹了口气,又继续往下看,后面是他们在讨论同学聚会,然后有人艾特她问班长怎么一直不出现,该出来组织同学聚会了。

思莞w:【我来了。】

终于等到她出现的班级群迅速刷屏,都是让她赶紧组织班级聚会,庆祝一下高中生活的结束。看了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李思莞思索了一番。

思莞w:【那就暂定下周五吧,可以去的报名给我吧。】

她发起一个群接龙,很快就被回复信息刷屏。

妈妈正好敲门进来,李思莞退出班级群聊界面,抬头看过去。

“一回来就看见你在睡觉,连饭也不吃。我和你爸都不敢说话,就怕打扰你睡觉。”

李思莞笑眼弯弯:“我都考完试了,你和爸爸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

康佳敏坐在床边,揉了揉女儿的头,眼睛带笑:“今天那个男同学,你是怎么想的?”

“啊!”李思莞惊叫,眉眼耷拉下来,清亮的瞳仁里荡漾着点点莹光,隐隐几分尴尬,“妈,你怎么也开这个玩笑?”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这个年纪产生这种真挚的感情其实是很正常的。”康佳敏笑意更浓,“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妈妈也不反对你们谈恋爱。”

“没有的事,我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李思莞眉头耸起,满是慌张。

康佳敏笑着摇头:“没关系,思莞,你的决定妈妈都支持。”

“啊?”李思莞一怔,感觉妈妈是真的误会了彻彻底底,她急得不小心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他。”

“真的真的,我和他真的没关系的。”李思莞越是急着解释,越是话都说不清楚。

瞄一眼妈妈的表情,李思莞无奈望天,觉得这件事情更要解释不清了。

这场乌龙还要从今天下午的离校说起,康佳敏在校门口等女儿,刚准备迎上去接住李思莞手里的大包小包,就看到女儿被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拦住。

微风轻轻,树荫晃晃。如果一定要描绘的话,那大概很像电影长镜头下的场景,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满脸通红的少年,和紧张无措的少女,还有踌躇间吐出的“喜欢”。

如果一切都建立在两情相悦上,那大概一定很美好。然而李思莞从来没想到过邹莱会在这个时候表白,其实他的喜欢没怎么掩饰,她也早有感知。只是她以为邹莱也会像她的那场暗恋一样,适当地停止在一个合适的句点,无声地结束一切。

却没想到他远比她勇敢许多。

在高考后的第一时间,在他们高中生活结束的那一刻,在他们还没踏出这个待了三年的学校时,邹莱对她表白了。

他白皙的皮肤上红得亮眼,眼镜下的眸光闪动,手指悄悄拽着裤缝,说话也磕磕绊绊。大概是事先准备了一篇长文,可站在她面前又因为紧张,说得字不连句,颠倒重复。

她不知道其他女生当众被表白会是怎样的反应,李思莞眼皮飞快地眨动,只感觉自己的小臂上好像有毛毛虫爬过。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这样直白大胆的宣告,让她觉得慌张又尴尬。

错开他高大的身体,她看到站在校门外的康佳敏还在偷笑。李思莞垂首,盯着脚下的水泥地,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怎么会如此社死!

“那个——”她思索着措辞。

没等她说话,邹莱先开口打断她,他早已从她犹豫的表情中已经知道了答案:“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没什么感觉。没关系,我都懂。”

“我只是想给这段暗恋留下一个句号。”邹莱脸上的失望掩藏不住,但他还是勉强笑了笑,他冲她摆摆手,“那么,李思莞,再见了。”

李思莞愣愣地看他飞快地从她面前跑开,这场表白来得突然也结束得迅速。耳边是康佳敏含笑催她回家的声音,她愣愣地点头正准备往外走,忽而听到一声篮球拍地的声响。李思莞似有感知,逆着习习微风,额前碎发凌乱,挡住她的视线,宽松的校服裤腿在风中荡漾。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背影,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拍着篮球,那颗橙红色的球体在他的腿间灵活地运转,然后被稳稳地托在掌心,迈开长腿向操场跑去。

那篮球拍地的声音在哄闹的人声中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仿佛划破空气的鞭炮声,声振屋瓦。

少年白色的短袖上衣也在那场轻风里掀起涟漪,吹皱一池春水。

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

“好了好了,妈妈跟你说笑的,别放在心上。”康佳敏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

李思莞回过神来,嘴角弯起,笑着点点头。

“晚上给你留了饭,一会儿你饿了出来热一热再吃。妈妈先去睡觉了。”

看着妈妈把她的房门关上,李思莞一直挺直的后背慢慢松了下来。卧室空调吹着舒适的凉气,她窝进轻薄的夏凉被里,神思逐渐放空。方才失神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想的不是那场燥热氛围下大胆的告白,而是那个匆匆跑过的身影,还有震天响的拍球声,他——

是否有目睹那尴尬的一幕。

李思莞垂下眼帘,想要抛去记忆里这些繁杂的片段,却不由得回想起刚刚那个没在群里冒泡的头像。那个头像是一张仰拍的篮球架的照片,白色的篮网和红色的篮筐上是层叠的树叶和碧蓝的天空,一颗停在空中的篮球被相机定格。

打篮球的男孩子在学校总是格外引人注意。

李思莞也不能免俗,但她从来没想过和他会有什么以后。那种酸甜拉扯的暧昧都被堆积的学习资料填满,她根本无暇去思考什么暗恋。

重新打开手机,再次查看她发起的群接龙。一个名字跃入眼帘,李思莞的瞳孔微微一缩,呼吸也不由得跟着屏住。

点开那个头像,果然是她惦念了许久的篮球架照片。

而那个名片的昵称,只有两个字母——“XY”。

XY。

夏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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